No.162 特朗普說美國總統想幹嘛就幹嘛,假如漢密爾頓復生會怎麼看?|城與邦




作者|李海默
簡介|美國休斯敦大學政治系博士候選人



編者志


  音樂劇《漢密爾頓》的播映版上映之際,作者略就漢密爾頓對總統制的看法評論特朗普的總統觀。

  本文原載於《澎湃新聞》思想市場專欄,經作者同意轉載。

《漢密爾頓:一部美國音樂劇》



正文


  幾年前,《漢密爾頓:一部美國音樂劇》(Hamilton: An American Musical)在美國大受好評,斬獲獎杯無數。2020年2月,迪士尼影業宣佈以7500萬美元買下該音樂劇的現場錄像電影版本發行權,並宣佈將於2021年10月在電影院上映。5月12日,該劇作者表示,由於新冠疫情導致百老匯暫停所有演出,電影將提檔至2020年7月4日,但改為直接上線迪士尼+平台。對於喜愛這部音樂劇的人來說是個好事,因為2017年聖誕節假期時此劇曾炒到一張票席要價1150美元,但現在訂閱迪士尼+的每月聯網費只要7美金不到。美國的不少文化評論者寄望此劇能於危機中幫助重燃樂觀主義情緒。

  作為《聯邦黨人文集》主要作者之一的漢密爾頓並非出生於美國本土,因此廣義來說算個移民,他一生從嚴格意義上講似乎並未蓄奴,因此從「政治正確」的角度看,他的形象正逐漸變得頗具吸引力,但實際上,漢密爾頓基本是一位深具保守主義底色的思想家和政治實踐者。基本而言,漢密爾頓本人是鄙視奴隸制的,但是他也一般並不公開反對其他政治人物擁有奴隸。從一定程度上說,這也是美國早期政治思想史的一個吊詭之處:從自由-保守政治光譜而言,傑弗遜偏於自由派和進步主義一側,漢密爾頓政治思想偏於保守派一側,但是當來到奴隸制議題,則傑弗遜明顯處於保守和蓄奴一方,漢密爾頓則相對較為開明。其中一個可能的解釋就是漢密爾頓所代表的北方商業及金融勢力並不特別依賴於奴隸制,但傑弗遜背後的南方種植莊園主勢力則大量使用和依靠奴隸經濟。不過,從總體層面而言,如果要以左、右來粗略界分,則漢密爾頓可說是美國右派思想早期的一個源流始點,甚且有不少論者認為漢密爾頓其實是想在美國內部復設、建構出一套類似英國的混合政制體制。因此,從長時段來看,似乎可說漢密爾頓和今日的右翼領袖特朗普是同一條軸線上的政治人物,但我們如深讀細節則會知道,特朗普的很多主張,其實是和漢密爾頓背道而馳的,其中尤其顯著者,則為二人對總統握有權力的理解之不同。

  早在2019年時,特朗普就曾公開說「作為美國總統,我想幹嘛就幹嘛」(I have the right to do whatever I want as president),並援引美國憲法第二條支持自己的立場。在被彈劾時,特朗普怒稱整個彈劾進程都是「虛假的鬧劇」(phony Hoax),是一場政變(coup),是「不合憲」的,而當彈劾有驚無險順利避過時,特朗普更富熱情地到處宣稱他所擁有的巨大總統權力。在今年四月,美國面臨嚴峻防疫形勢時,特朗普更公開說「作為美國總統,其所擁有的權力是完全的」(When somebody’s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the authority is total, and that’s the way it’s got to be),並聲稱聯邦政府享有絕對權力。特朗普團隊中的人,尤其是前後任司法部長,沒少為這種所謂的強總統制理論搖旗吶喊,保駕護航。

  然而,凡是稍微學習過美國憲政史的人都會知道,特朗普這些話明顯是錯誤和沒有根據的。


A. Hamilton (Alonzo Chappel繪)


  首先,開宗明義地說,美國開國基本是一個洛克式的政治文明,而洛克最重要的一條教誨就是在權力分立的基礎上,立法權當為最高,因此說特朗普的理解與美國立國原則相背離亦不為過。不僅如此,在國內事務上,總統權力的行使亦有不少限制。就連保守派的知名法律學者,以支持強總統制著稱的加州伯克利大學柳約翰(John Yoo)教授都認為特朗普說的話大有問題。他承認總統的確有權參與型塑公共意見和施壓州長向聯邦政策靠攏,但是,在國內事務上總統權力實際有許多限制。聯邦政府的權力實際只限於憲法所定的受限制的和確切宣明的部分,並無權規管公共衛生或全美所有事務,各州公共衛生事務之權在各州州長,各州對其境內發生大小各項事務皆有監管巡查之權。總統在這些事務上真正能做的,更多地只能是一種勸說(persuasion)而非指令(command),比如以聯邦抗疫資源的調配相招徠,或使用公共輿論平台發出總統的意見以影響大眾看法等。也就是說,特朗普講的「完全的權力」從本質上就根本是不存在的。

  其次,我們需要看到,即便是美國制憲會議中最強調向行政部門賦權的漢密爾頓,其實也不見得會認同特朗普對美國總統權力的理解。

  無需諱言,漢密爾頓在美國制憲階段,的確一直堅稱行政部門本身所具備的能量,是一個優質政府最重要的特色(the leading character in the definition of good government)。所以他呼籲美國應建立一個強力的行政部門。儘管,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傑弗遜和麥迪遜等人就質疑漢密爾頓可能對總統一職賦權過大,使之近之於王位所擁有之權,但是實際上,這並非漢密爾頓真正的立場,因為漢密爾頓在《聯邦黨人文集》中曾明確說強有力的總統需要被人民「強有力」地持續密切注視、觀察和監督著。

  更重要的是,漢密爾頓不僅倡導強總統制,同時也頗著墨於構築對總統的彈劾機制。在2019年10月,著名的漢密爾頓研究者Ron Chernow就曾撰文聲稱,當漢密爾頓力推彈劾機制時,特朗普這樣的人就是漢密爾頓心中所擔憂的,和希望能以彈劾機制震懾與制衡的。漢密爾頓的確希望有一個非常強勢的總統制度設計,但同時他也希望能使美國遠離那些善於蠱惑人心的政客。按照Chernow的說法,漢密爾頓所最擔心的統治者的三種品質,野心、貪欲和虛榮,特朗普一身兼而有之,言下之意就是若漢密爾頓復生於今世,看到特朗普在總統職位上的種種做法,必會相當不滿及失望,進而支持對其彈劾。Chernow直言,漢密爾頓一直擔憂巧舌如簧、蠱惑民心的政客(brazen demagogue)可能會意外攫取美國總統大位。在Chernow之前的著作中,他就已經明確提到,漢密爾頓所構思的行政部首領一職,雖然權力頗大,卻和世襲帝王至少在兩個方面大有不同,第一,他需要通過選舉產生;第二,他若干得不好,會面臨提前下台的風險。Michael Nelson教授也在其著作中指出了漢密爾頓所理解的總統制和世襲的英式帝王制度還有其他若干不同,比如說:英王能對議會決議有絕對否定權,總統的否決權則可被美國國會推翻;英王可單方面宣戰和組織軍隊,總統卻做不到;英王可單方面創制新的機關單位並進行人事任命,總統無法單方面創制新的單位,而人事任命亦需經過參議院附署背書同意才行。不過,到了漢密爾頓所身處的十八世紀時,英王手中權力本來也在快速減弱,於是,這些不同就變得不那麼顯著。

  從Chernow和Nelson這一系列歸納中可以清晰看出,儘管漢密爾頓當時立意要使美國總統一職擁有很大權力,以維繫國家運行,但是他從不希望總統變成一個大權在握、不受制衡、肆意妄為、無人可奈之何的角色。漢密爾頓完全支持將憲政限制置於行政機關權力之上,他希望能讓一個強有力的總統制和一套嚴整的共和主義框架融合且聯動起來。他並不認為行政部門可以完全獨立地自行其是,行政權在不少時候其實都是分割的,而立法部門的同意權(concurrent authority)也仍非常重要。按照政治學者Karl-Friedrich Walling的看法,漢密爾頓並非馬基雅維利的信徒,他所期待的領導者不能僅僅只出於必要性而行動,而是必須顧及到政治行動產生根源上的合法性與各方同意性(legitimate or consensual)。業師JeremyBailey教授的研究也指出,從漢密爾頓在《聯邦黨人文集》中強調總統對於免職在任官員的權力是有限的,該權力應由總統和參議院共同執行即可推知,漢密爾頓對總統職位的賦權是有一系列限制性考量的。Bailey教授2019年的新書《總統代表制的觀念》(The Idea of Presidential Representation: An Intellectual and Political History)中亦明確指出,在漢密爾頓看來,美國總統應當做美國人民的代表(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people)。


Jeremy Bailey教授的新書《總統代表制的觀念》


  關於此事,筆者也請教了若干美國政治學者的看法。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系Robert Shapiro教授向筆者指出:若漢密爾頓復生於今日,看到特朗普的作為,究竟會做何感想,其實是一個要分兩面看的,不那麼好說的問題。一方面,漢密爾頓會認為總統在外交和國際關係事務等方面確實有很大權力,在影響國內事務上也頗有些話語分量。但另一方面,漢密爾頓必會覺得今日美國政府行政部門和公共政策決定上所擁有的權力都是他遠未曾想象過的,美國整體體量的龐大和組成各州的數量,也都是漢密爾頓未曾能想見。

  紐約大學政治學系Pasquale Pasquino教授向筆者談到,在考慮特朗普的總統制一事時,需要注意到美國總統的權力範圍的確是非常不明晰的。

  福特漢姆大學政治學系Nicholas Tampio教授也向筆者分享了一些他的看法,他的看法更趨麥迪遜主義(Madisonian)的思路:在1798年,當美國擔心與法國發生戰爭時,美國國會通過了《客籍法和鎮壓叛亂法案》(Alien and Sedition Acts)。該法律禁止針對國會或總統的任何」虛假、醜詆和惡意的文字」,並且將「反對政府各項措施的行為」定為違法。起草這項法律的漢密爾頓聲稱,站在他們對立面的傑斐遜主義者,「與其說是美國人,不如說更像是法國人」,並說他們希望「在法國的聖殿中奉獻犧牲出自己國家的獨立和福利。」若就特朗普想要把政治對手希拉里・克林頓關起來,以及當社交媒體在其所發推文上標識有關暴力的警告時,他會公開威脅社交媒體平台這兩點而言,特朗普總統是漢密爾頓主義者。如果特朗普能做到的話,他會想效仿漢密爾頓的腳步,通過他自己版本的《客籍法和鎮壓叛亂法案》。不過,美國的憲政系統仍持續在起作用——而這一憲政框架,在Tampio教授看來,主要源自和漢密爾頓時敵時友的麥迪遜的創制。舉例而言,當特朗普要調猶他州的國民衛隊進入華盛頓維持秩序時,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市長直接援引憲法第三修正案告訴特朗普,華盛頓的市民將不會為猶他州國民衛隊的人住酒店產生的費用買單,特朗普和猶他州的參議員都很生氣,卻也無可奈何。這說明,憲政框架的限制或多或少仍然有效,總統不可能成為漢密爾頓式的君王。如果特朗普想和國民衛隊一起做一場宣傳特效,他將不得不自己去找到資金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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