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9 為什麼說「嘴遁」才是最強大的忍術|城與邦




作者|曉辟
簡介|律師,政治哲學業餘愛好者


引言

  這是一篇非常冒險和古怪的嘗試,我將從政治哲學的角度對《火影忍者》做些解讀。法學院的學生都聽說過「法律與文學」這個冷門的研究領域,不過書本上「法律與文學」的研究對象大多是經典文藝作品,比如《安提戈涅》、《威尼斯商人》或者《審判》,同樣的思路當然可以延伸到更廣泛的領域中,比如漫畫、遊戲或者網絡小說。顯然,並不是每一部漫畫、動畫或者小說的作者在創作之時,都會故意加入特定的政治哲學或者法律思想,不過我可以很有把握的說,火影忍者的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有意識的提出了問題,並且做出了回答。

  《火影忍者•疾風傳》的劇情有兩條主線,一條說的是漩渦鳴人如何回應宇智波佐助因家族滅門引發的復仇;另一條說的是五大忍者村如何團結起來,應對恐怖組織「曉」的威脅。第一條主線是一個內部問題,討論人與人如何克服內部的仇恨和衝突,並且形成一個共同體;而第二條主線則是外部問題,在探討國家之間如何尋求和解,進而達到長久的和平。這一內一外兩個問題恰好是政治學需要回答的最基礎的問題。當然,這兩個問題並不存在現成的正確回答,而岸本本人給出的總體性回答是「對話」。所以我們可以發現,鳴人在不同場合遇到問題時,最優先選擇的解決方案是當面對話。







  對於一部少年漫畫來說,「對話」是一個相當不討巧的答案。熱血的戰鬥是少年漫畫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因此編排劇情的時候,主流的少年漫畫主角都傾向於用一場接著一場的戰鬥克服面臨的各種問題;相應的,戰鬥的失敗通常能促使反派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進而放棄自己原本的信念。所以在不少漫畫中都隱含著「誰的拳頭大,誰的道理真」的觀念。久而久之,讀者們也早就習慣於把戰鬥視為解決問題的最終手段。與此相反,《火影忍者》的不少劇情卻不符合主流套路,一些反派不是在戰鬥中被打服的,而是被鳴人或者其他人說服的。以至於許多讀者抱怨比起花樣百出的種種忍術,主角的「嘴遁」最厲害。
要理解「說服」這個答案的意義,我們再來看看岸本在漫畫中給出的另一個更長也更詳細的答案。這個答案不是理論性的,而是歷史性的:在過去,這個世界上只有不同的家族,這些家族陷入了相互攻擊和復仇的惡性循環之中。初代火影和宇智波斑促成了世代仇殺的千手家族和宇智波家族的和解,並創造性的建立了忍者村這一制度。初代火影還召集五大忍者村的最高領袖召開五影會議,試圖在會議上平衡各方利益並達成共識。歷史證明,忍者村這個制度可以有效的實現內部的長久和平,五影會議雖然並不經常召開,但這一制度同樣被保留了下來。所以無論是面對內部還是外部的衝突,鳴人並沒有提出什麼新思路,而是重申和恢復了初代火影創立的政治理想。從漫畫的結局看,岸本相信初代火影的政治理想可以實現忍者世界的和平與繁榮。

  我不知道岸本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是《希臘羅馬名人傳》里有一個有些類似木葉村建村的故事:「埃勾斯死後,忒休斯設想了一個奇妙的計劃,他把阿提卡的全部居民集中到一個城鎮,使他們成為同一個城市中的統一的人民。在此之前,他們居住分散,很難聚集一地處理有關共同利益的事務,甚至彼此之間還經常發生齟齬和鬥毆。他逐個走訪所有的城鎮和部落,勸說他們接受自己的計劃。」忒休斯勸說各個部落放棄齟齬和鬥毆,集中在一起建立的城市叫做雅典。所以當佐助在漫畫中向初代火影提出「什麼是忍者?」、「什麼是忍者村?」的時候,我腦海中閃現的回答是:「忍者村是一座城邦,而忍者是城邦的公民。」



  一個理想化的古希臘城邦是一個政治和軍事的共同體,公民則是有資格在城邦中參與政治生活的個體。公民不需要為了養家糊口而終日操勞,也沒有太多的私人事務,相反公民相當多的時間和精力都投身於城邦的政治生活之中,他們參與各種各樣的政治活動,包括擔任官職、表決重大事項、參與戰爭、審判案件等等。在此過程中,每個公民有機會瞭解彼此的觀點和想法,消弭各自原有的偏見和分歧,這既有助於培養更加深入和親密的私人友誼,有能夠使公民就公共事務達成一致的觀點。所以在理想的城邦中,公民並不是利益相互衝突,彼此心懷敵意甚至相互攻擊的分散個體,而是結成了一個有著相同目標和深厚友誼的共同體。這樣的制度自然可以克服彼此的仇恨,並且實現穩定的和平。

  而在古希臘人看來,所有的政治活動中,最基本、最簡單、最不受形式限制的一種就是「對話」。大家都知道蘇格拉底喜歡找人聊天、不斷對他人提出質疑。這樣的舉動在雅典並不特立獨行,據說雅典人傳統上都很喜歡在露天市場里相互攀談,探討各種問題。也許這只是個巧合,但鳴人喜歡用對話的方式解決問題與初代火影的理想是完全契合的。從這個角度看,一個喜歡講道理、說服人的忍者比起一個動輒打打殺殺的忍者的確也更有資格做木葉村的火影。

  對於大多數現代人來說,古希臘城邦的理想是頗為陌生的。現代政治思想通常持個人主義的假定,即一個人可以如魯濱遜一樣獨立自足的生活在世界上,並不與國家、城邦或者其他形式的政治體存在本質上的聯繫,而參與政治生活的目的只是為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現代政治思想還假定在一個政治體中,人們的利益永遠處於相互衝突之中,觀念也注定不可能達成一致。因此國家的意義在於平衡、調和或者壓制這些衝突,而遠不是古希臘思想中那種城邦和公民相互促進的關係。一些政治思想家嘗試在20世紀復活「對話」的理想,以緩解現代政治理論的一些弊害。他們認為對話可以使政策的制定更加合理,減少操縱、灌輸或輿論宣傳帶來的偏差;對話可以促進公民之間的相互理解、促進相互尊重和彼此的友誼;對話可以消除因為誤解、無知和信息不對稱產生的分歧;對話還可以使女性、少數族裔、殘疾人或者其他弱勢群體有機會發出自己的聲音,免於多數人的暴政。如此說來,「水遁」「火遁」都只是漫畫家虛構出來的玩意,而「嘴遁」卻真有可能讓現實生活變得更好。

  當然,古希臘城邦的政治理想還有一個挺大的缺點。既然古希臘城邦建立在頻繁的政治生活、親密的私人友誼,以及統一的共同觀念之上,那就注定了古希臘城邦的規模是比較有限的。一個典型的古希臘城邦公民人數在數千人到數萬人不等,差不多是現在一所國內大學的學生數。公民人數再多,就要分出一些人另行開闢殖民地了。不僅人數受限制,古希臘城邦的地理面積也不能太大,如果一個人要從家裡出發走好幾天才能到首都,客觀上阻礙了他參與政治活動的可能。所以古希臘城邦的政治理想通常只能適用於面積較小、人口較少的情形,卻沒有辦法建立一個覆蓋廣闊區域的龐大城邦,或者為更廣闊範圍內的長期和平提供其他方案。火影忍者的世界一直到漫畫的結尾仍然保留了五大忍者村加許多小忍者村的格局,五大忍者村之間的和平看上去更像是個偶然的黃金時代,而不是某種穩定制度的必然結果。長門在漫畫中指出五大忍者村之間的和平建立在不間斷的代理人戰爭以及小忍者村的犧牲和動蕩之上。聯想到古希臘諸城邦只有在外敵入侵時方能團結一致,雅典和斯巴達在其他時候總是找不到和平共處的手段,長門這個問題恐怕是針對忍者世界秩序最直截的一個問題。然而岸本始終沒有給出他的解答,漫畫的結尾仍然是小國全無話語權的五影會議。不過我不太確定是岸本搞忘了這個問題,還是他為了避免整部漫畫再橫生枝節只能回避這個問題。




  回在本文開頭,我們說《火影忍者》嘗試回答兩個大問題,一個政治體如何克服內部的仇恨和衝突,以及國家之間如何尋求和解,進而達到長久的和平。第二個問題也許離我們太遙遠,第一個問題卻是近在咫尺,因為現代社會是一個高度多元的社會,我們不可避免的和不同種族、不同民族、不同性取向、不同宗教信仰、不同風俗習慣的人共享同一個社會。我們不可能要求一部商業漫畫像論文一樣,精准嚴密地回答那些最困難的政治問題,事實上,即使是最好的論文也只能為這些古老的問題添加一些或舊或新的答案。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夠記住鳴人這個主角,不是因為他毫無道理的擁有良好血統,也不是因為他每每在關鍵時刻續費外掛,而是因為他在一個充斥著戰鬥的世界中仍然嘗試用「對話」的方式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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