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159 特朗普政權與美國疫情中的奉承政治學|城與邦





作者|李海默
簡介|美國休斯敦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
編輯|黃麒瑄



編者志


  本文原載於「澎湃新聞」思想市場專欄,經作者同意轉載。



正文



  在最近的美國防疫大戰中,不少政治分析評論人士都注意到民主黨籍州長和特朗普之間的衝突,若民主黨籍州長想從聯邦政府獲得足夠的醫療資源支持,他們必須在媒體上公開贊揚特朗普,如果他們不這樣做,特朗普往往會刁難他們,甚至當眾批評他們的需索是不合理的,因此也是不會得到聯邦政府全力支持的。作為典型政治強人(political strongman)的特朗普的這種行為,和美國聯邦制度之間的固有設計已存在一些不同調和矛盾,無疑會進一步加劇美國政治的極化與對立,但筆者更多注意到的是特朗普「求表揚」舉動背後充盈著的奉承政治學的邏輯。歸根結底,為什麼特朗普要「求表揚」?難道僅僅只是滿足他個人的虛榮心而已?

  明眼人一看便知,特朗普的終極意圖在於借由民主黨州長之口,為他維繫一定的選民支持度,特朗普想要州長們奉承和表揚他的最終目的在於,他希望能通過利用這些贊辭,來塑造他本人積極且有效領導全美防疫的政治形象,從而希求能夠彌補全美確診個案數劇烈增長的事實。明白特朗普的這種想法,是很重要的。早在2019年10月,CNN就有評論認為諂媚奉承(sycophancy)是特朗普時代美國政治生態和政治行為的一個核心重要特徵。另外,我們需要看到,特朗普這套打法雖然非常不合於美國政治傳統,卻未必就完全無效,最新的一項Gallup民調顯示,約60%的美國人對於特朗普的防疫政策感到滿意,而對特朗普政權的執政滿意度綜合測評也不降反升,達到47%左右。三月底華盛頓郵報和ABC News的一項聯合民調反映出52%的受訪者認為特朗普更能掌控好經濟,只有42%的受訪者在此項投了拜登,47%的受訪者相信特朗普更能應對新冠病毒爆發的事態,只有43%的受訪者在此項投了拜登。政治學者Jeffrey Davis預計,在各州層級共和黨人的助力下,特朗普仍有可能再次贏得總統大選。所以還是那句老話,特朗普對美國基層選民心理走向的拿捏和操控,是很有自己一套的(而且美國選民一定程度上有一種在危機時刻傾向於信任現任領袖的習慣)。特朗普一切政治行動的核心意旨就是希望營造一種環境,能讓美國選民對其感恩戴德,進而增加其連任的勝算。

  本來依據美國聯邦體制,州層級與聯邦層級之間的關係似乎不應該弄成如今這樣,因為畢竟美國國會的人員來源完全植根於各州地方,是以從原理上來講各級立法機構本應扮演一定程度的潤滑與調和的角色。但是正如美國學者很早就注意到的那樣,美國聯邦制政治當下的一個特色是行政機構主導的聯邦制(Executive Federalism)的興起,比如對於政治撥款的主導性影響力就已漸漸從各州與聯邦層級的立法機構移轉到行政機構,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各州州長(尤其是民主黨州長)和特朗普就防疫資源分配產生的一系列文辭上的互動和攻防,才浮現到美國時政新聞的焦點前端。當然,我們也要考慮到另一個因素,即各州法律框架是有差異性的,因此各州州長手中的權力強弱是不同的,比如,歷史性地講,紐約州、俄亥俄州、猶他州和賓夕法尼亞州州長的權力屬於極強,而西雅圖所在的華盛頓州,亞特蘭大所在的喬治亞州和洛杉磯所在的加州州長的權力則屬於弱(參閱Robert Lineberry et al: Government in America, Longman, 2009, 674頁)。

疫情正於美國發燒中

  這讓筆者想起了不久之前讀過的一部書,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政治學系Daniel Kapust教授所著《奉承與政治思想史》(Flattery and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一書(劍橋大學出版社,2018年)。開宗明義地說,在Kapust 教授看來,政治上的阿諛奉承是一種值得讓世人警覺的不良現象(a worrisome political phenomenon),奉承是奉承,友誼是友誼(friendship),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事。奉承說白了就是以迎合討好的(ingratiating)言辭來鞏固個人利益。 統治者與被被統治者之間本就存在巨大的不平等,唯有友誼,而非奉承,才能真正消弭這種不平等性。Kapust教授在書中明確指出,特朗普希望能讓別的政客說他好話,和特朗普對於支持他的選民群體的諂媚跪舔,本質都是錯謬的贊揚(false praise),絲毫也不真誠,但通過在政治論域里廣布這種錯謬的贊賞,最終可以起到凝聚出聽眾支持的效果。Kapust教授一方面承認其實所有的政客都會一定程度上有參與過奉承之行為,但另一方面認為當前的美國政治里充斥著 過度的和沒有真實憑據的諂媚奉承(excessive and ungrounded flattery),多餘和不必要的恭維(Superfluous compliments)大行其道,而這一切的流行,是大大有悖於美國立基建國所依賴的共和主義傳統的,也是與共和主義所倡導的自由觀格格不入的。在共和主義的傳統視角下,過度誇大的無根據的奉承等同於屈從的奴性(servility),在美國建國一代的語境中,阿諛奉承者發出的稱贊都是以自我利益為中心導向的,不管是聯邦黨人,還是反聯邦黨人,俱認為「奉承」這個詞屬於貶義,和舊的宮廷吹捧型政治文化密切相關連。聯邦黨人責備反聯邦黨人是跪舔地方上的民眾,將有害於統一國家的型塑,反聯邦黨人則指斥聯邦黨人妄圖構建和推銷一個虛無縹緲的帝國,勢將危害到地方上的多元性傳統和自由底蘊。

  更細化地說,Kapust教授傾向於將奉承分為兩種,基於道德層面的奉承和純粹基於策略考量層面的奉承。他並不否認道德層面的奉承有時可能也有一定正面意義和效能,但他明確指出,那些不真誠的表揚和贊美,往往真實目的只是在於達到操控別人(這或多或少有點類似中文語境說的「口蜜腹劍」)。Kapust教授也在書中提及有時候奉承可以被那些權勢地位上處於劣勢的人當作一種策略來實現自身利益,目前一些美國州長對特朗普政權的奉承,大約走的正是這個路徑。中文語境里有時會提到的「捧殺」,則大約也是類似的例子。

  Kapust教授在書中還區分了兩種不同的奉承者,前者是狡詐型的,主要動機基於其貪婪,後者則是依附型的,主要動機基於其自身地位的劣勢,他指出有時候那種完全的順服,也許會為依附型的奉承者提供一層保護。目前美國若干抗疫戰爭中的民主黨州長正是屬於這第二種的,頗有不得不然意味的依附型奉承者(尤其是當聯邦層級可支配的抗疫資源屬於較稀缺、各州爭搶產品時)。

  有趣的是,並不一定光奉承就有效果,有的時候為博出位去大罵特朗普,也可能是問題的解套方案之一。比如伊利諾伊州(並非搖擺州)州長J. B. Pritzker 一開始對特朗普的評價也是好聲好氣,希望由此能獲得足夠聯邦支援,但後來支援並沒到位,於是他就上媒體公開抨擊特朗普,一舉成功獲得特朗普注意,並引發了特朗普和他在推特上的口水戰,最終特朗普做了一些讓步,宣佈給伊利諾伊州25萬個口罩和300台呼吸機作為支持。這是個很有深意的例子,說明在一定的情況下,跟特朗普挑刺對著乾,可能會有「愛哭的孩子有糖吃」之奇效。Politico則觀察到一個更有趣的現象,即新冠病毒全美大爆發之後,特朗普政府正試圖將應對的權力和責任都下推到各州層級政府,以示自身並不需對大爆發的後果直接負責,而各州一方面從特朗普那裡得到更多的權力,另一方面卻仍得不到足夠的聯邦層面防疫技術和工具支持。如此情況下,有的州長(如科羅拉多州和馬薩諸塞州)就乾脆繞過聯邦政府,直接向中國採購防疫材料。此外,我們也注意到,當紐約疫情大爆發後,聯邦政府與州層級政府開啓了互相甩鍋模式,特朗普說民主黨先前主導的彈劾客觀上導致他分身乏術去應對疫情,又認為目前情況惡化主要是由民主黨籍的紐約州與新澤西州州長防疫工作太晚起步而造成,但紐約州長則直指聯邦政府未能提供足夠的支持、援助和相關指引,才是問題延燒的罪魁禍首。當有人提出是否要全國封關防疫時,特朗普也說交由各州層級自行決定,不會在聯邦層級進行全國性封關。特朗普還說與其現在各州州長動輒叫聯邦援助,還不如先全面清查州內現有資源(尤其是私人醫療體系手中掌握的資源),然後再合理統一調配,來得更實在有效。現在許多評論者都認為特朗普是在拒絕執行領導整個國家的任務(refuse to exert national leadership),也許,在此可以為特朗普稍微辯護一下,因為我們回看當年特朗普選戰時的口號,的確是有一條這麼說的:他上任後,將減少聯邦政府扮演的角色,並讓地方政府有更多發揮的空間。總體而言,就美國民眾觀感來說,近來的一項民調(Monmouth poll)告訴我們,大約50%的受訪民眾認為特朗普政府應對疫情表現優良,而有72%的受訪民眾認為其所在州州長防疫工作做得好,相較而言,還是各州州長佔上風。特朗普一度想在復活節前後使全美日常生活重新運轉起來,後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一部分是由於疫情快速發展,另一部分也是由於各州州長極力阻止。但我們也需要明白,即使在美國的聯邦制制度框架下,州層級的政治實力歸根結底也是比較有限的,且普遍而言,各州都需要平衡其預算,因此州層級很難運用赤字性開支(deficit spending)去紓困救市,各州亦無聯邦儲備系統那種開機大量印美鈔的權力。

奉承分為兩種,基於道德層面的奉承和純粹基於策略考量層面的奉承


  特朗普此次防疫工作,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修辭的色彩,而疏於基於科學實證的充分準備,在一二月間明顯試圖淡化事態,安撫人心,卻沒有做出足夠的相關應對,等到三月大爆發時,醫院裡醫護人員防護器材短缺,市面上病毒檢測試劑不足,人群行為模式上的彼此距離間隔措施推行得太晚等現象俱昭然可見,按照華盛頓大學IHME給出的預測數據,到八月初全美將有超過93000名死者,美版鐘南山Fauci醫生已經公開預測疫情最後可能導致10-20萬美國人付出生命代價,數百萬人感染(當然,我們也需看到,此次防疫工作中,一些民主黨州長,如紐約州Andrew Cuomo的表現,也引起一部分美國評論者批評)。以反特朗普著稱的CNN就在其主頁直接說特朗普頑固的自我慶賀式的修辭術,與美國疫情的慘痛現狀格格不入(the President’s bullish, self-congratulatory rhetoric is jarring with the reality of an out-of-control pandemic)。MSNBC更說特朗普根本不是在實際地當總統,而只是試圖在電視螢幕上扮演一下總統的角色而已。

  就特朗普時代的奉承政治學及此次美國防疫工作,筆者也徵詢了美國政治學者的看法。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系Robert Shapiro教授向筆者指出:特朗普的確是太熱衷於在奉承政治學一事上投機了。奉承政治學的這一現象,我們從各州州長與特朗普的互動關係上清晰可見,也可從Fauci醫生與特朗普行政團隊成員(及FOX新聞台里特朗普的擁躉們)對疫情的截然不同陳述中窺見,我們亦可從普京是如何通過吹捧特朗普而實現其戰略目的(及特朗普對普京的吹捧中)而窺知。賓夕法尼亞大學政治學系的Jeffrey Green教授則向筆者談到,令人感到不安的是,內閣各機關首長和其他高級官員似乎常常被迫以稱贊總統及其處理危機的方式,來作為其言論發表的開端。即使很少有證據表明奉承已經實際影響了抗擊疫情的具體政策,但這種奉承傾向卻一直是特朗普整個總統任期的特徵,而且與真正的民主價值觀並不一致,且對於應對目前公共衛生危機所亟需的最大程度聚焦和精明睿智決策,都有一定的擾動效應。

  可以預見的是,此次疫情之後,特朗普與美國聯邦主義政治傳統之間的互動關係問題,勢將受到學界更多的關注。喬治梅森大學Ilya Somin教授早在2019年就已敏銳地觀察到,在特朗普時代,越來越多的左翼進步主義者開始對聯邦主義原則心存好感,他們寄望於各州層級和地方政府層級能有效制衡來自華盛頓的政令,並對脆弱的少數派勢力提供一定的庇護。目前有的學者認為疫情過後美國將進一步地方分權化。毫無疑問,特朗普時代也是一個美國政治生態和行為模式激烈變革的年代。正如業師休斯敦大學政治學系Jeremy Bailey教授的研究所顯示的那樣,在美國政治思想史傳統里,一直有一種思潮試圖將總統視之為代表國家的人(The Idea of Presidential Representation: An Intellectual and Political History,  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 2019),總統應能綜匯融合併具象化地代表舉國之意志,並對此意志高度負責(Thomas Jefferson and Executive Powe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若居總統高位之人沈溺於一種奉承的政治學,想來對美國政治文化的發展,真未必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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