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53 「真假美猴王」與《西遊記》中的心性修煉|城與邦




作者|宇飛
簡介|芝加哥大學碩士在讀
興趣|早期近代政治哲學
編輯|黃麒瑄





前言


  《西遊記》流傳數百年來,關於這部奇書的主旨,歷代評註者和研究者始終爭論不休。不少明代和清代的評論家認為《西遊記》是道家修煉之書,故對該書的主旨持金丹大旨之說,而李安綱等晚近研究者也支持這種解讀。以胡適先生為代表的許多現代學者則認為,《西遊記》只是一部神魔小說而已,無須對其主旨做太多的深究。除此之外,還有三教合一說、修煉心性說等多種說法。因而,該書的主旨至今尚無定論。

  本文將以《西遊記》第五十六回到第五十八回的「真假美猴王」故事作為切入點,在修煉心性說的方向上做初步的討論。

皮影戲戲偶






  「真假美猴王」的故事在整部《西遊記》共一百回的篇幅中佔據了三回,分量並不算輕。在這段故事中,孫悟空由於又一次打死了強盜(第一次打死強盜是在第十四回中),被唐僧再次趕走,被迫投往南海觀音菩薩處。悟空走後,六耳獼猴趁著八戒和沙僧化齋、尋水之時,打暈了唐僧並搶奪了包裹,回花果山佔山為王,要取唐僧師徒而代之,自己去西天取經。悟空得知後,便與六耳獼猴廝打,二者的神通竟不分高下,而觀音菩薩、唐僧、八戒、沙僧乃至玉帝和諸天神都無法分辨真假悟空。最後,在諦聽的指點下,真假美猴王來到如來佛祖處,佛祖詳述了六耳獼猴的來歷,收服了六耳獼猴。真悟空一棒打死了假悟空,這場危機終於告一段落。

  在《西遊記》中,作者對唐僧師徒五人都有特殊的稱呼,以表明這五人各自都有所象徵,如白龍馬被稱為「意馬」,豬八戒為「木母」,而沙僧為「黃婆」。這些稱呼在道教或佛教中都是專門的術語,這裡不詳加說明。至於悟空,書中最常見的稱呼則為「心猿」。比如說,第十四回的回目為「心猿歸正,六賊無蹤」,第三十回的回目為「邪魔侵正法,意馬憶心猿」,第四十一回的回目為「心猿遭火敗,木母被魔擒」等等,其中所出現的「心猿」,均指孫悟空。本文所特別關注的第五十六回的回目中,也有「道昧放心猿」這一句。悟空本就是猿猴,而所謂「心猿」,就是以猿來代指人之心,也即以孫悟空來代指人之心。第五十八回的回目中說,「二心攪亂大乾坤」,也就是指悟空和六耳獼猴這兩位真假美猴王攪亂了大乾坤。因而,既然悟空為心猿,那麼六耳獼猴也同樣是心猿,故才會有「二心」。二者都為心猿,也即都為人之心,區別只在於,一者是「真心」,一者是「假心」。

  然而,無論真心還是假心,都屬於一人的心。由原本的一顆真心分為了真心和假心,也就是從一心生出了二心。而悟空最終將六耳獼猴除去,也就是真心消滅了假心,即二心重新回歸了一心。由此看來,既然六耳獼猴這一假心是緣心而生,那麼唐僧師徒所遭遇的這一場磨難也同樣是緣心而生。更進一步說,除魔的過程也就是定心的過程,心不定則魔不除。在這一場危機中,仍然有待澄清的是,在第五十六回到第五十八回這三回中,六耳獼猴究竟為什麼會出現?而這一場重大的危難(或者說嚴重的心靈危機),如果從心性修煉的層面上看,又如何能得以化解?這些都是本文在接下來幾節中需要回答的問題。

「真假美猴王」這一段故事中,六耳獼猴是煉心的過程






  雖然假悟空要直到第五十七回才正式登場,但這一場「真假美猴王」的危機或磨難在第五十六回中就已經開始了。因而,要探尋六耳獼猴(假心)出現的原因,仍要回到第五十六回。第五十六回的回目叫做「神狂誅草寇,道昧放心猿」,前半句說的是悟空心生狂妄而濫殺強盜,後半句說的是唐僧因悟空濫殺而將其放逐。然而,這兩句話不能完全拆開來看。在下文中我們會看到,不只是悟空「神狂」,其實唐僧也早已「神狂」。同樣的,放逐了心猿的看似是唐僧,但悟空本身也早已「放」其心。所謂「假心」的產生,不能全部怪罪悟空一人,因為除他之外,取經隊伍中的唐僧、乃至八戒等人對此也有責任。所以假心或六耳獼猴的產生,不只是悟空一人之故,而是唐僧師徒所有人「神狂」或「放心」的結果。

  從情節上看,所謂的「神狂」和「放心」在第五十六回的一開始就已經顯現了端倪:
他師徒們行賞端陽之景,虛度中天之節,忽又見一座高山阻路。長老勒馬回頭叫道:「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謹防。」行者等道:「師父放心,我等皈命投誠,怕甚妖怪!」長老聞言甚喜,加鞭催駿馬,放轡趲蛟龍。
孫悟空對唐僧說「師父放心」,這裡的「放心」一詞固然首先指現代漢語常用語中「放心」一詞的含義,但在《西遊記》中,「放心」還有另一層或許更為重要的含義。該層含義所指的「放心」和《孟子·告子章句上》中這一著名篇章中的「放心」意思相同:
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捨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此處的「放」取「放任」或「放蕩」之意,而「放心」也就指放任人之心。悟空讓師父放心,說明他自己早已放任其心,更要讓唐僧放任其心。

  但這就能夠證明這一場危機的根源僅在於悟空的「放心」嗎?其實並不能,因為上文所引的第五十六回中的這段話說明,從文本上看,唐僧師徒中首先出問題的還不是悟空,而是唐僧自己。在看到高山阻路時,唐僧的反應是:「悟空,前面有山,恐又生妖怪,是必謹防。」這一情節需要和第四十三回中的一段情節放在一起對照著讀:
行經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振耳,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那裡水聲?」行者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們一同四眾,偏你聽見什麼水聲。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經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兒?」行者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捨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嗅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
在第四十三回中,唐僧聞水聲則驚,悟空提醒師父莫忘《多心經》(即真實歷史中玄奘所譯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般簡稱為《心經》)中的「無眼耳鼻舌身意」一句。在佛教中,人有六賊,即「眼耳鼻舌身意」,此處悟空更將六賊具體化為「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捨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嗅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這六項。事實上,《西遊記》中的磨難多有因六賊未除而起得,如在鎮元子的五莊觀中偷吃人參果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果說第四十三回中唐僧所未除之賊是「聞聲音驚耳」,那麼第五十六回中唐僧所未除之賊就是「怕妖魔不肯捨身」。擔心前路有妖怪在一般讀者看來固然相當正常,但在《西遊記》的文本中,這恰恰就是六賊未除的表現。六賊未除,心有所動,前路也必然遭遇險阻。

  唐僧六賊未除,悟空這次卻未能提醒他「無眼耳鼻舌身意」一句,說明悟空此時也有未除盡之六賊,因而才會讓唐僧「放心」。在放心之後,唐僧的反應是「聞言甚喜,加鞭催駿馬,放轡趲蛟龍」,則是「意馬」從「心猿」,即「放心」之後更「放馬」。此時唐僧師徒的狀態正是所謂的放蕩「心猿意馬」,而這正與第五十六回回前題詩中「猿馬牢收休放蕩」相對應。只不過,他們已完全背離了「休放蕩」的要旨,而是「猿馬都放蕩」了。再往後八戒因為「肚裡餓了」而要趕馬,肚中飢餓恰好又對應了六賊中的「要齋吃動舌」(舌嘗思)。八戒趕不動馬,悟空便用金箍棒趕,於是馬便脫繮而走,似飛箭一般跑去了。唐僧「輓不住繮繩」,只得放馬跑了二十里路,這比先前的「加鞭催駿馬,放轡趲蛟龍」當然又更進了一層。注意此時的唐僧是一人乘馬獨行。馬已放,同時還遠離了悟空(心猿),乃是徹底的放縱「心猿意馬」了,而這「放心」也就成為了二心萌發之始。

  放縱心猿意馬之後,緊接著唐僧就遇到了強盜:
正走處,忽聽得一棒鑼聲,路兩邊閃出三十多人,一個個槍刀棍棒,攔住路口道:「和尚!那裡走!」唬得個唐僧戰兢兢,坐不穩,跌下馬來,蹲在路旁草科里,只叫:「大王饒命,大王饒命!」
遭遇強盜的唐僧「戰兢兢,坐不穩,跌下馬來」,可見此時唐僧之心已失去了主張。為了暫時保住性命,從來不曾說謊的唐僧卻「只得打個誑語」。在佛教中「出家人不打誑語」如此之重要,乃是因為這正是佛家「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之一。後文中唐僧指責悟空濫殺,正是責備悟空違背了「不殺生」之戒。然而,我們從文本中可以看到,師徒四人中首先觸犯「五戒」的,並不是悟空,反而是唐僧。唐僧違背「不妄語」之戒,相比於後來悟空違背「不殺生」之戒,未必罪過要更輕。

  唐僧說謊是由於心無主張,而心無主張則是由於之前已經放任心猿、意馬脫繮。第五十六回的回目中說「道昧放心猿」,唐僧的「道昧」雖然看上去只在於他用《緊箍咒》趕走了悟空,但實際上早在此處路遇強人時就早已開始了。
  當悟空看到師父被強盜吊在了樹上時,他的反應也很值得玩味:
好大聖,急登高坡細看,認得是伙強人,心中暗喜道:「造化,造化!買賣上門了!」即轉步,搖身一變,變做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穿一領緇衣,年紀只有二八,肩上背著一個藍布包袱……三藏道:「我說你身邊有些盤纏,且教道莫打我,是一時救難的話兒。」行者道:「好,好,好!承你抬舉,正是這樣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孫越有買賣。」
悟空見唐僧受難,不怒反暗喜,說這是「買賣上門了」。所謂「暗喜」,便是六賊(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中的「眼見喜」。在第十四回「心猿歸正,六賊無蹤」中,悟空所殺的六個強盜,其名字恰恰對應於這六賊。然而,殺死身外的六賊並不代表也真正去除了心中的六賊。悟空見身外之賊(強盜),他心中之「賊」也隨之而生。他對唐僧連說三聲好,又說「承你抬舉,正是這樣供。若肯一個月供得七八十遭,老孫越有買賣」,其原因不外乎在於,這群強盜的出現又讓他有了一次炫技的機會。從後文中可以看到,悟空在整個第五十六回中都逐漸趨於狂妄,乃至屢次殺人也毫不悔改,其狂妄之心其實在這裡已經萌發。

  如果悟空以本相示人,強盜看到他後自然就會被嚇走了。但既然他有意想要炫耀,就必不以本相示人,而是變作一個「乾乾淨淨的小和尚」,以便挑逗強盜。悟空順著唐僧哄騙強盜的話,騙他們說銀兩都在自己的包里,他也就和唐僧一樣,是出家人犯了「不妄語」之戒。接著他又繼續哄騙強盜,說要將盤纏「三分分之」,如此一來,悟空也和打劫的強人一樣,成為了「賊」。他心中的六賊既已出現,他自身也更加放縱其心,難免成賊。而悟空之所以在此處又得以「放心」,仍是因為唐僧。唐僧在脫離險境後,便「得了性命,跳上馬,顧不得行者,操著鞭,一直跑回舊路」。從文本中可以看到,悟空、八戒和沙僧都知道唐僧這是走錯了路,但惟有唐僧不知。唐僧不知走錯路的原因則在於,他已太過心慌,急於逃跑,甚至「顧不得行者」。所謂「顧不得行者」,便是相當於又一次放縱了心猿。心猿沒有了外在的束縛,那就必然進一步狂妄。因而,在此之後悟空的炫技和屢次殺人,固然是悟空的狂妄和「放心」所致,但究其根本,問題的根源仍在於唐僧放縱了心猿。

  悟空自從在須菩提處得道之後,就最愛「在人前賣弄」(第二回中須菩提語)。無論是當年在師兄弟面前賣弄變化之法,還是第五十六回中賣弄自己的「硬頭」和金箍棒,都是有意炫技。須菩提祖師傳授悟空的是大道,但悟空卻將這大道變成了用來炫耀的法術。捨道而就術,當然已落入了下乘。

  炫技之後,便是殺人。聽聞悟空殺人,唐僧無奈,只得讓八戒埋了屍首,念經祝禱。這段祝文幾乎是《西遊記》中唐僧最受詬病的一段話:
拜惟好漢,聽禱原因:念我弟子,東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經文。適來此地,逢爾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縣,都在此山內結黨成群。我以好話,哀告殷勤。爾等不聽,返善生嗔。卻遭行者,棍下傷身。切念屍骸暴露,吾隨掩土盤墳。折青竹為香燭,無光彩,有心勤;取頑石作施食,無滋味,有誠真。你到森羅殿下興詞,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僧人。
唐僧念這段祝文的主要意思不過是要將殺人的責任推脫到悟空身上。然而,從前文的分析中我們可以得知,如果說殺人是「放心」和狂妄的體現,那麼殺人的責任非但在悟空,也在唐僧。在黃周星版的《西游證道書》中,評點者說「三藏此時憒憒已甚,安得不放心猿」,評得相當恰切。這段唐僧戰戰兢兢念出的祝文,正可以顯示出唐僧此時的不心安。悟空聽到祝文後指責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情義」,則正又對應了六賊中的「耳聽怒」。接著他又借禱祝之名,信口說來一段抱怨,發洩怨氣:
遭瘟的強盜,你聽著!我被你前七八棍,後七八棍,打得我不疼不癢的,觸惱了性子,一差二誤,將你打死了,盡你到那裡去告,我老孫實是不怕:玉帝認得我,天王隨得我;二十八宿懼我,九曜星官怕我;府縣城隍跪我,東嶽天齊怖我;十代閻君曾與我為僕從,五路猖神曾與我當後生;不論三界五司,十方諸宰,都與我情深面熟,隨你那裡去告!
唐僧聽了悟空的抱怨後「心驚」,稱之為「惡話」。悟空說天上地下的神仙自己全都識得,因而不怕死人去告,這已幾乎與地痞流氓無異。有勢力的地痞流氓在謀財害命時,也多有說自己在各級官府都有後台,不怕被害者去告的,而悟空所說的話與此其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至此,心猿的狂妄相比之前殺人時,已經又進了一層。

  狂妄和放心的結果是,師徒不再同心同德。悟空「有不睦之心」,而八戒和沙僧則「有嫉妒之意」。總之,師徒四人「都面是背非」。不再同心,便是從原先的一心中生出了二心,由真心中生出了假心。之後到了借宿的莊上,晚上遇到了賊人的追兵,唐僧見追兵就心慌,悟空則又對師父連說了兩次「放心」。當悟空說「放心」時,恐怕他已準備好了接下來繼續殺人,之後也確實又行凶將強盜大多殺死。上一回殺人時,唐僧還沒來得及勸告他,而在這一次殺人時,唐僧早已勸他「切莫傷人,只嚇退他便罷」。然而,悟空仍然不願聽勸,可見是有意違背師父之意。而悟空所殺之人越多,他就越放縱其心。他甚至還專門挑出了之前款待他們師徒留宿的楊老漢的兒子,割下首級,到唐僧面前邀功。明知師父不願自己殺人,尤其不願自己殺有恩惠於己之人的兒子,悟空卻故意要殺之,甚至以此在師父面前炫耀,可見他的狂妄之心又進一步膨脹。然而,如果我們細究這段文字,就會發現悟空再次放縱狂妄之心的根源仍然在於唐僧。唐僧「慌的放馬奔西」,乃是第三次放任了心猿,之後才會有悟空濫殺楊老漢之子的事。唐僧若不能定心,則悟空之心只會更加狂妄。

  至此,唐僧終於難以再忍耐悟空的濫殺行徑,便念《緊箍咒》將悟空趕跑。趕跑了悟空,也就是在真正意義上放任了心猿。而真心離開了之後,自然就會有假心出現,而這假心便是與悟空同音同貌同神通的六耳獼猴。之所以二者如此肖似,正是因為二者其實象徵著同一人之二心。梳理六耳獼猴出現前的種種波折,可知假心出現的原因在於唐僧「放心」、逐走了作為真心的悟空。而悟空之所以會被放逐,乃是因為他的心日趨狂妄,以至於出現了二心。而之所以會出現二心,則一方面是由於唐僧倉皇失措,其心難定,另一方面則是由於悟空喜好炫耀,乃至眼見成喜、耳聽成怒。更進一步說,這兩方面的原因又可以歸結到唐僧在本回開始時難守意馬、放縱了心猿。唐僧之所以會如此,又是因為八戒肚餓、舌嘗成思,而唐僧則六根未除、「怕妖魔不肯捨身」。將這一段的情節抽絲剝繭之後,我們不難發現,所有的原因最後都可以歸結到唐僧師徒四人沒有根除六賊,以至於放蕩了心猿意馬。就像該回的回前詩所雲,要想「悟三乘」(指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這三種運載眾生渡越生死到涅槃彼岸的法門,乃唐僧西天取經之所求),就必須先要「除六賊」。而要想「除六賊」,則必須先做到「猿馬牢收休放蕩,精神謹慎莫崢嶸」。二心之生,究其根本仍在於「放心」。「放心」則六賊難除,最終難免生出假心。

心有所動,前路也必然遭遇險阻






  既然假心是緣心而生,那麼要化解假心所帶來的危機,其關鍵也在於一個「心」字。在第五十七回中,悟空被唐僧驅逐後,便來到了南海觀音菩薩處。為何在唐僧放任心猿後,心猿要投奔觀音菩薩?這是因為觀音乃心之主,《西遊記》中烏巢禪師傳授唐僧的《多心經》就以「觀自在菩薩」開頭。悟空來見觀音這位「心之主」,便是要重新「收心」或「求其放心」。這是除去假心的開始,也是找回自己的「一心」的第一步。

  至於唐僧,他在放任了心猿之後,則更難消除六賊。行了半日後,唐僧感到「飢又飢,渴又渴」,不禁「口乾舌苦難熬」,而這正是六賊作祟的表現。由於唐僧的「舌嘗思」,八戒和沙僧先後出去化齋、尋水,這才給了假悟空以可乘之機。假悟空打暈了唐僧,又奪走了行李和通關文牒,而唐僧卻將他誤認為真悟空,可見他難以辨別真假悟空。換句話說,唐僧無法辨認真心和假心。六耳獼猴為假心,也為狂妄之心。他讓妖猴變化出了唐僧師徒模樣,對前來討要通關文牒的沙僧說「我今熟讀了牒文,我自己上西方拜佛求經,送上東土,我獨成功,教那南贍部洲人立我為祖,萬代傳名也」,便是其狂妄之心的典型表現。用妖猴假扮唐僧師徒取經,這同樣也是欺騙,犯了五戒中「不妄語」這一條。因而,在第五十六回和第五十七回這兩回中,唐僧、悟空、六耳獼猴、乃至八戒(變為「食癆病黃胖和尚」來化齋)都在不斷地違反「不妄語」這條佛家大戒。當然,在這四人中犯戒最重的仍當屬六耳獼猴。唐僧和悟空欺騙的是強盜,八戒欺騙的女施主,而六耳獼猴試圖欺騙的則是如來佛祖。六耳獼猴敢於帶著妖猴變成的唐僧師徒去西天如來佛祖處取經,這說明他認為即便是佛祖也難以辨別或收服自己,足以見其狂妄。更進一步說,此處的六耳獼猴不懼面見佛祖,又恰恰和第七回中的齊天大聖不懼與佛祖鬥法形成了對應關係。當年的齊天大聖在與佛祖鬥法時不覺得自己的神通不如佛祖,而如今的六耳獼猴自信佛祖辨別不出自己,也是抱有相同的心態。無論是第七回中的大聖,還是「真假美猴王」故事中的六耳獼猴,都是其心狂妄之極的產物。

  悟空願去南海觀音處,說明他已想要除去假心。但真的想消除假心(六耳獼猴),卻不那麼容易。從悟空在花果山見到六耳獼猴之後,二人就一直鬥法,歷遍南海觀音處和天宮地府,直到來到西天大雷音寺前,始終沒能分出勝負。既然真假美猴王分別象徵人之真心和假心,那麼悟空和六耳獼猴的鬥法,就象徵了悟空心中真假二心的搏鬥。悟空難以輕易除去六耳獼猴,說明人心中的真心也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除去假心、並由二心回歸一心。

  不但真心難以輕易除去假心,更致命的是,旁人要辨別真心和假心,也同樣萬難。唐僧、八戒、沙僧等人辨別不了真假悟空,這並不稀奇,因為他們都是肉眼凡胎,自然辨認不得。從人心的角度說,他們心中也都有真假二心,當然區分不出真心和假心。但有趣的是,不但唐僧等人難識真悟空,連觀音菩薩這位「心之主」以及天兵天將、乃至玉帝也都難識真悟空,這就相當微妙了。三界之中,惟有冥界中能聽空中之物的諦聽和西天的如來佛祖能辨別二者,而其中又只有後者能收服二者。從這一處的安排中,很可以看出《西遊記》中心性修煉的要旨所在。
人有二心生禍災,天涯海角致疑猜。
方思寶馬三公位,又憶金鑾一品台。
北討南徵空擾攘,東馳西逐苦虺隤。
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嬰兒結聖胎。
這首詩開篇「人有二心生禍災」以下六句,寫「人有二心」並生出假心之後的結果。而最後兩句「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嬰兒結聖胎」,則寫消除二心的法門。消除二心,所需依靠的並非真心,而是「無心」。在《西遊記》中,凡能成佛者,都為「無心」,故而如來即為無心。如來佛祖對「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阿羅、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塞、優婆夷諸大聖眾」說「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鬥而來也」,二心指的當然是真假悟空,一心指的則是佛祖座下的諸聖。觀音菩薩及其他諸聖與佛祖的區別在於,前者雖不再有二心,但仍存有一心,而後者連一心都不存,只有無心。無心勝過一心,而一心又勝過二心。存有一心,即便是真心,也難以辨別真假悟空。要想真正區分真心和假心,那麼連那一心也不當存,必須要無心。在心性修煉中,消除假心、存留真心固然必不可少,但這還不是至高的境界。在至高的無心之境面前,無論是真心還是假心都屬於虛妄。達成無心之境界,才是《西遊記》中所揭示的心性修煉的至高境界。

  如來能「遍識周天之物」並「廣會周天之種類」,於是說破了六耳獼猴的本象。六耳獼猴被道破本象後膽戰心驚,便被如來擒住,又被悟空一棒打死。悟空打死了六耳獼猴,便可以視作是真心消滅了假心。假心破除,二心就回歸了一心,之前所放之心也就得以收回。於是,作為真心的悟空又重新回到了唐僧師徒的取經隊伍中,這意味著真正做到了定心,正與第五十八回結尾處的「神歸心捨禪方定,六識祛降丹自成」這句詩相應。做到定心、回歸一心後,唐僧師徒又「照舊合意同心,洗冤解怒」。這一結局正與第五十六回中悟空借禱祝撒潑詛咒之後師徒四人「孫大聖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師徒都面是背非」一句相對應。在「放心」之時,師徒間當然不睦,而在重新求得真心之後,師徒間的嫌隙嫉妒也就隨之而消解了。由此,由唐僧師徒的「放心」和狂妄所引起的一場危難終於得到瞭解決。而從心性的角度看,「真假美猴王」的劫難實際上就是唐僧師徒心靈危機的體現。用「無心」克服了「二心」,就是克服了由「放心」所導致的心靈危機。在心靈危機解除後,外在的劫難自然而然也就得到了克服。

悟空心中真假二心的搏鬥,說明人心並不是那麼輕易就能除去假心、並由二心回歸一心






  《西遊記》一書中的種種磨難都是緣心而起,有心魔就有磨難,而降妖除魔的過程就是修煉心性的過程,降魔即煉心。將此運用在「真假美猴王」這一段故事中,消滅六耳獼猴的過程同樣也是煉心的過程。同時,書中的悟空(心猿)其實也就是所有凡人之心,心猿分真假即凡人之心分真假,而心猿的狂妄和六賊即凡人心中的狂妄和六賊。因而,書中只有依靠「無心」之如來佛祖才能識別並消滅「假心」之六耳獼猴,這就象徵著所有想要消滅一己之假心的凡人都必須注意不得「放心」,而要通過心性的修煉,使六賊真正無蹤,達成無心的境界。

  在唐僧師徒往西天取經的過程中,師徒四人連同白龍馬都遭遇了種種磨難。從修煉心性的角度看,每遇到一種磨難,並加以克服,就相當於克服了其各自心中的一項弱點。在唐僧師徒西進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各人的心性境界都有所提升,最終才得以修成正果。而在唐僧、悟空、八戒、沙僧和白龍馬中,又以唐僧和悟空的成果最高。在《西遊記》全書最後一回「徑回東土,五聖成真」的結尾處,我們甚至可以發現,最終成佛的唐僧(南無旃檀功德佛)和悟空(南無鬥戰勝佛)在佛門中名列觀音菩薩之前。觀音菩薩雖在菩薩中居首,但終究沒能成佛,其原因正在於,其仍存有一心,而成佛則要求無心。《西遊記》末尾修成正果的唐僧和悟空其法力或許仍然未必比觀音菩薩更高,但他們二人經歷了諸多磨難,已經修成了無心的境界。這一無心的境界,而非高強的法力或神通,是他們成佛所依憑的真正基礎,也是《西遊記》中所提示的心性修煉之路的終點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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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時看西遊記,有一個疑問,就是玉皇大帝功夫最差,為何眾神仙要聽命於他?
    長大後,開始明白這可能是制度問題。
    皇帝,或有世襲因素,而可保留權力。
    但,手下神仙法術高強,也只能做打手身份。
    悟空,你的天職是陪師父取經,然後,得道成仙。這話,是高人:如佛祖所說。
    最後,在取經過程,悟道、再進而得道,然後,成仙。
    以上,開始到結局,好像是決定論?
    但,真的嗎?
    沒法改變嗎?
    為何,悟空不可以一開始便長居水濓洞,直到老死?
    為何,一定要接受天庭授弼馬溫之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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