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37 歷史的天使:歷史是斷裂還是延續|城與邦




作者|羅蘭
簡介|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政治學碩士
興趣|憲法、政治哲學思想史
編輯|黃麒瑄



引言


  1830年的柏林,黑格爾在柏林大學的講堂上說,世界歷史是理性的進程。

  1933年的柏林,希特勒以德國總理的身份駛過街頭,正式開啟了獨裁之路。

  這中間的一百年,德國,就是魔幻現實主義降臨的一片土地,尤其對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猶太人來說。“歷史”對他們來說,已不再是啟蒙時代的理性和進步。

  這篇文章的核心即是討論歷史觀的演變,具體是集中討論20世紀的三位猶太哲學家是怎麼反對黑格爾的普遍歷史觀的。

  本文主要分成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以羅森茨威格、本雅明、肖勒姆的歷史觀為主,總結出他們反對“普遍歷史觀”的原因。法國/以色列哲學家斯台凡·摩西《歷史的天使》一書就專門介紹了羅森茨威格、本雅明和肖勒姆的歷史觀念,也是本文最主要的引用和參考來源。第二部分試圖討論三位猶太知識分子反對黑格爾的“普遍歷史”,在整個“歷史哲學”的範疇里處在什麼位置。

  黑格爾提出“普遍歷史”的觀念,再到蘭克提出歷史的客觀性,再到後來歷史學界“敘事的轉向”之後,蘭克的客觀科學化的歷史被反對,這樣鐘擺式的震盪,展現了“歷史”的概念本身就在不斷更改變化的。

  如果歷史真有天使引著它發展,天使到底是看到的不斷往前、不斷向上發展的延續呢,還是回望過去的、破碎斷裂的片段呢?



保羅・克利,《新天使》(1920)







“無辜有罪”(innocent guilty)的一群人和他們的時代


  1940年,本雅明懷抱著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爭取到的美國簽證,隨著難民從法國馬賽步行到西班牙邊境,卻因邊境官拒絕放行,絕望自殺。

  這一年,本雅明48歲。

  這一年,卡夫卡已經去世16年,距離他寫出猶太人身份難題的經典小說《審判》已經25年。

  這一年,羅森茨威格已經去世11年,距離他寫出猶太哲學中經典卻晦澀的著作《救贖之星》已經19年。

  這一年,肖勒姆43歲,距他去到以色列(當時為英屬巴勒斯坦),追尋新的猶太生活已經17年。

  這一年,阿倫特34歲,在下一年,她走完了本雅明沒有完成的逃亡,經過葡萄牙來到紐約。

  這幾位20世紀初期鼎鼎大名的知識分子,背後都有個共同的身份,猶太人。面對錯愕的時代和“哪​​也不是故鄉”的迷惘,他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本雅明始終在猶太傳統和馬克思主義中徘徊,羅森茨威格在徘徊過後毅然鑽進了猶太哲學的聖堂,肖勒姆去到了耶路撒冷,投身熱切的猶太復國主義。但無論他們走了哪條路,猶太人的身份和傳統始終是他們身上的標記。

  他們看待“歷史”的眼光,都反對以黑格爾為代表的連續、進步、因果的普遍歷史,都提出了歷史破碎斷裂的觀點[1],救贖不在遙遠綿長的歷史盡頭,救贖就在歷史斷裂處,救贖隨時發生。這樣緊急、迫切而堅定地堅持“救贖”的隨時降臨,很難說,和他們身處混亂迷惘弱勢、渴望歸屬安定的漩渦的猶太身份沒有關係。


猶太宛若迷宮,可以遮風避雨但卻答案難求



羅森茨威格:歷史不存在


  猶太哲學代表羅森茨威格和基督哲學代表羅森斯托克·胡絮曾經有過書信論爭。胡絮從猶太教改宗基督教,他的改宗軌跡和書信強烈地推動著羅森茨威格,讓他在是否信仰猶太教的立場上做出抉擇。最後羅森茨威格選擇了猶太教,並寫出猶太哲學研究經典《救贖之星》。

  如此經歷掙扎抉擇,羅森茨威格怎麼分析看待基督教和猶太教的區別,就很有意義了。

  羅森茨威格提出一對很有意思的概念,他認為基督教與猶太教的區別,在於“有理數”和“無理數”的區別[2]。沿著有理數一個數一個數往下能一直數下去,持續地接近無限。基督教的歷史觀念也是確定的線性發展過程,終點雖然是在無限的遠方,但就在綿延的道路的盡頭。黑格爾的普遍歷史其實就是基督教歷史觀的世俗化,也是強調歷史是連續不斷的、向前發展的。猶太教的歷史觀念卻不一樣,無理數是每一個無理數都自帶無限,意味著每一個數就可能是救贖降臨的終極時刻。猶太教的救贖一旦來臨,歷史的軌道就哄然斷裂了。這樣的斷裂是隨時可能發生的。

  為什麼羅森茨威格要強調這樣的對比呢?我想有兩方面。

  一是,強調“救贖”的切近性,是為了加強“當下”的約束。普遍歷史雖然強調歷史是理性的,越來越好的,但實際上是減弱了對“當下”的責任感,因為普遍歷史容易暗含著“無論我現在如何,希望總會來的”,所以我當下做成怎樣都無所謂。但如果始終懷抱著對救贖的急迫期待,那麼當下的行為舉動可能都會迎來救贖的實現。當人知道崇高的事物隨時可能來到身邊,這樣的期待可能會約束自己盡量每時每刻保持虔敬。

  二是,強調“救贖”的切近性,其實是縮短了每一代人與最初“選民”的距離。當救贖來臨之時,最後一代猶太人就與第一代選民,直接親身經歷神蹟降臨。尤其在一代又一代循環往復的節目與儀式中,每一代猶太人都懷抱著最初先民的記憶。最初先民是活在神蹟降臨的時代,如果懷抱先民的記憶,人們就更能相信救贖隨時可能來臨,加深信仰。

  這樣一來,“歷史”在羅森茨威格的理解中已經不是綿長不斷的時間延續,而是活在一個又一個單獨的個體中的記憶,在這樣的記憶裡,沒有了中間過程,每一代猶太人都和親臨神蹟的先民緊挨在一起,那麼其實通常意義上延續的“歷史”已經不存在了。



羅森茨威格



本雅明:歷史不是什麼


  阿倫特用“駝背人”的形象,概述了本雅明令人慨嘆的一生遭遇。在本雅明小時候聽到的故事裡,所有小孩子倒了黴、犯了錯,都是因為有個駝背侏儒在暗中盯著他們。這個讓人恐懼的形像也籠罩了本雅明厄運悲傷的一生。而本雅明的歷史觀念也很難和他個人的遭遇隔離開。他既不像羅森茨威格一樣,推崇傳統的猶太哲學與信仰,也不像肖勒姆投身成為“新一代”猶太人。他的兩個朋友,選擇了馬克思主義的阿多諾和選擇了猶太神秘主義的肖勒姆,代表了本雅明在兩條道路之間的徘徊。

  本雅明代表了更多年輕一代猶太人的猶豫。他們既無法自然接受生來所帶的信仰與猶太小社會,但也無法在更大的反猶社會環境中找到歸屬和認同。比起肯定哪個陣營、哪條道路,本雅明的歷史觀更強調批判,強調否定,強調反題。

  所以理解本雅明認為“歷史不是什麼”,可能更接近本雅明對歷史的看法。

  第一,本雅明認為歷史不是進步的。本雅明認為,歷史是能夠留存下來的、被書寫的,沒有寫下來的歷史就根本不存在。正是因為歷史是被書寫下的,留下來的都是屬於勝利者的歷史,失敗者的歷史早已無處可尋。那麼,新的歷史的建立也是一場權力鬥爭的結果,代表的不是更好的方向,代表的只是勝利者的記錄而已。

  所以本雅明未來歷史並不抱希望,更認可“批判”的態度,認為對傳統的改寫、對新歷史的建立都該保持懷疑與批判的態度[3]。

  第二,本雅明認為歷史不是連續的。因為歷史正是在書寫歷史的過程中才被保存下來,所以歷史恰恰是在每一個記錄和思考過去的“當下”誕生的。當每一段歷史的創造都是每一個當下的停頓、思索、記錄,那麼歷史也是斷裂的。

  正是因為歷史是倖存者的反思與記錄,那麼某些曾經不被記起、湮滅在過去的事件也可能被重新提起。那麼斷裂處的歷史回憶也可能有有機會重新問世,重新被納入歷史當中。這一點也是本雅明憂鬱的歷史觀中保有“革命”與“希望”的部分。

  由於本雅明的作品隱晦駁雜、主題眾多,他對歷史的理解不囿於本文中提及的兩點。但總體來說,本雅明的歷史觀也和羅森茨威格、肖勒姆有共通之處,即是對黑格爾為代表的進步連續的普遍歷史的否定。



本雅明認為,歷史是權力鬥爭的結果



肖勒姆:“神秘”超越“歷史”


  20世紀初的耶路撒冷成了許多猶太青年的聖地。肖勒姆無疑是這批青年中的先行者,肖勒姆在1923年便移民到當時的英屬巴勒斯坦託管地,後來成為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的講師,以研究猶太神秘主義聞名。

  在肖勒姆這裡,“烏托邦”的建立不再是空想,不再是沒有盡頭(卻像徵著終點)的遠方,而是可以主動爭取的實踐。肖勒姆看到了猶太教救贖(或彌賽亞主義)自帶的悲劇色彩,它實際上是對“不可能之事的渴求”[4]——救贖沒有來臨時,人們渴望;但當救贖真正來臨時,希望又沒了。

  肖勒姆認為,猶太復國主義想建立的“烏托邦”不一樣,它不是渴望又不可得的東西,它是隨時可能實現的,實現的瞬間,也就是羅森茨威格和本雅明都討論到的、歷史斷裂的時刻,是隨時可能降臨的,可以說是“超越”於歷史模式之外的、也就是脫離了漸近直線的觀點。

  肖勒姆追隨的猶太復國主義,其實代表了新一代猶太人的一個選項,是現代性的,是新問題產生的。它帶著現代民族主義的特點,對權力佔上風的外部社會的反抗與爭取獨立。同時,猶太復國主義以及肖勒姆後來更沉浸投入的神秘主義,其實也是對猶太傳統進入現代社會之後遭遇危機的回答。

  這場危機起源起年輕一代猶太人(肖勒姆、卡夫卡這一輩人)的父輩,他們對待猶太傳統已然“曖昧”,即已經一定程度上歸化融入進外部社會,卻仍然對猶太傳統抱有“殘存的忠誠”[5],並且要求下一輩仍然遵循傳統。這樣的要求對年輕一輩來說很難有權威力量。

  在對待父輩傳統的態度上,卡夫卡作品成了肖勒姆重要的引述對象。比方說,卡夫卡小說中“審判”的意象就佔了相當重要的地位。在卡夫卡的《審判》裡,K先生面臨著一場永遠沒法來臨的、無法確定正義的審判,實際上是把父輩的要求暗指為“律法”,而這樣來自父輩的律法已經失去了權威力量。

  新一輩追尋的猶太復國主義和神秘主義,目的是在找回猶太宗教的絕對權威,認為只有回歸猶太教“秘傳真理”的儀式與傳統中,才能重新獲得對宗教權威的敬畏。然而年輕一輩開闢的卻是一條新的道路,實際上是和當時傳統的猶太風俗和生活方式的一場“斷裂”[6],是在當時的耶路撒冷開啟的一場全新的“革命”。

  總結起來,無論“歷史”被看成了創世到救贖的歷程,還是被理解為了連續沉澱積累的傳統,肖勒姆的歷史觀都是“斷裂超越”的,即隨時可能降臨的烏托邦式救贖超越了線性歷史觀,而對猶太神秘主義與復國熱情其實也是和傳統猶太教的分離斷裂。



歷史的斷裂,對人來說改變的力量是什麼?




歷史搖盪在兩端


  1916年5月,就在一戰最大規模戰爭索姆河戰役爆發前的兩個月,一封信從索姆河前線來到了巴爾幹半島,這是胡絮寫給羅森茨威格的,當時他們兩人都在德軍的隊伍中作戰[7],也是這封信開啟了他們之間關於基督教與猶太教的論爭。

  1919年,肖勒姆在本雅明和他的書信來往中,發現本雅明對“猶太人的情況一無所知”[8],下一年,本雅明告訴肖勒姆他開始學習希伯來語了[9]。

  就在這些書信往當中,20世紀初猶太知識分子的抉擇以更瑣碎細微的方式被保存下來,他們三人的抉擇各不相同,後來也走上了並無交叉的道路。然而在對待歷史的態度上,他們三人的基本立場大致相同,反對連續的、進步的、普遍的黑格爾歷史觀,轉而支持斷裂的、當下的時間感受——過去是當下對過去的回憶,未來並不是穩步發展的前方,而是隨時可能轟然斷裂的救贖降臨。當時間並不再是一根連續的線,不再前後相連,而是一個個斷裂獨立的點,甚至對每個人來說,只有一個意涵豐富的當下(回憶過去,期待未來),“歷史”已經不復存在。

  這樣的轉變其實也並不是現代才有的事。人們對“歷史”的認知一直就是在“當下時間”與“普遍歷史”兩端來回擺動。

  古希臘時代,歷史只限於每一個歷史學家可觸及、記得清、能夠證實的“當下”的時代,歷史書成為了每個歷史學家“自傳”式的記錄[10]。這時候,歷史就在“當下時間”這一端,歷史是每個個體在當下對過去的記憶和記錄。從李維開始,古羅馬歷史漸漸把歷史的年限拉開,試圖成為一部“永恆”的歷史[11]。後來在基督教當中真正誕生了“普遍歷史”的觀念,歷史不再是每個歷史學家、每個帝國、每個地區的特殊記憶,而是全人類從創世到救贖的普遍軌跡[12] 。這時候,歷史穩穩地停在“普遍歷史”這一端。一直到康德、黑格爾,“普遍歷史”仍然是主流觀念,只是把普遍歷史的前進方向從“上帝的意志”變為了“人類的理性”。蘭克的實證主義歷史稍微比較複雜,如果說“普遍歷史”的“普遍”是指共同的歷史進程,那麼實證主義是“反黑格爾的”,因為它研究的是每一段具體特殊的歷史。但如果“普遍歷史”的“普遍”指的是對一段歷史有相同的理解,那麼實證主義歷史學也是“普遍的”,因為它支持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它相信如果研究到位的話,無論是古今中外的人對於同一段歷史最終會得到同樣的結論——歷史本身的樣子。到了後來歷史學的轉向,“歷史”再次從“普遍歷史”這一端擺遠,變成了每個歷史學家當下的、對於過去的書寫與敘述,又漸漸靠近了“當下時間”的歷史觀。

  或許人們記錄歷史,本身就帶著雙重的期待,既期待真實地還原記錄過去的每一刻,並且承認過去的每一個瞬間都是特殊的,過了就不再來;但人們又期待著歷史是前後相繼、代代相傳的綿延,過去創造了當下,當下預測著未來,歷史的錯誤不會再犯,希望的未來就在前方。兩種對歷史的期待讓歷史觀始終在特殊與普遍、斷裂與延續的兩端震盪。

  而對於20世紀初處在風暴將至、流亡異鄉的猶太群體來說,他們同時提出類似“當下時間”的歷史觀,或許與他們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群體的獨特歷史,對理性進步的歷史觀失望與不認同有一定的關聯。對於他們來說,歷史的天使望向的是過去,而且是“人們以為連續實則斷裂”的過去。







註釋

  1. 這一觀點主要參考斯台凡·摩西,《歷史的天使——羅森茨維格,本雅明,肖勒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3月第1版
  2. 同上,P58
  3. 漢娜阿倫特編,張旭東、王斑譯,《啟迪:本雅明文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9月第1版,P268
  4. 《歷史的天使》,P184
  5. 《歷史的天使》,P206
  6. 同上,P256
  7. 同上,P8
  8. G·肖勒姆著,朱劉華譯,《本雅明:一個友誼的故事》,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9年8月第1版,P73
  9. 同上,P94
  10. 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張文傑、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P28-9
  11. 同上,P44
  12. 同上,P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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