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6 列維茨基:什麼是"競爭性威權主義"?|城與邦




作者|周一川
簡介|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nssr)研究生
興趣|政治哲學、中國近現代政治與思想
編輯|黃麒瑄



前言


  在上一次的文章中,我們提到,美國政治評論家扎卡利亞(Fareed Zakaria)對西方民主制度在"普世化"過程中遭遇到的困境所作出的反思(編按,該文請見文末「往期相關文章」)。事實上,扎卡利亞在當時的思考已觸及到後冷戰時代下,世界各國政治發展形勢的某些新進展。具體而言,自蘇聯解體以來,民主制度的生成之路總是充滿荊棘。徒具民主形式卻內含威權色彩的政體正顯示出一種在世界範圍內的蔓延之勢。針對這種新變化,美國政治學家列維茨基(Steven Levitsky)在世界歷史剛跨入新千年之際,曾進行過一次細緻入微的刻畫,這體現在那篇題為"The Rise of 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的文章中。作為"混合型政體"的主要倡導者,列維茨基指出,糅合民主要素與威權政治的"混合型政體"在全球範圍內的成長,儼然已成為當今世界政治發展的一種現實。而面對此種現實,學者們如果能暫時放下"民主化的成見",那麼,世界歷史的前途便會表現出它應有的複雜性與虛無色彩。

列維茨基02年的這篇文章,現已累積2399次的被引用




  在文章中,列維茨基首先提及了當時學術界思考的某些疏漏。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點;其一,將「混合型政體」簡單視為成熟民主政體的某種不完全形式,並對其抱以「正在經歷民主化進程」的期許。其二,承認「混合型政體」的存在,但忽視它們之間的分別,特別是其形成的不同歷史淵源以及現實意義。可見,在列維茨基的觀念中,自蘇聯解體以來,政治學界的部分同仁仍未能及時地完成自身知識體系的更新工作。在他們對現實世界的觀察中,對於「混合政體」的認知依然停留在較淺的層次中。這就表明,福山在九十年代的論斷,依然延續著它的影響力。而列維茨基關注並闡釋的政治現象,實際上屬於他所稱之為「混合型政體」的一種,即所謂「競爭性威權主義」(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在他的分析中,他試圖作證這樣的一條結論,即,無論是來自於威權體制的「退化」,還是出自民主體制的「衰敗」,作為一種糅合民主要素與威權政治的特殊政體,「競爭性威權主義」的出現,將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國際環境形勢」與「國內當政者所掌握資源」這兩個關鍵因素。換言之,任何以為它們能「自發」或「必然」轉向成熟民主的判斷,實際上都嚴重忽視了現實世界的複雜性。

  在「競爭性威權主義」的國家中,譬如俄羅斯,民主的秩序與強人政治始終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一方面,選舉定期舉行,並保持著一定的競爭性,且國際力量與平行計票的存在也使得「大範圍」的選舉舞弊變得不可能;同時,立法機構為反對派提供了發聲的場所,一定程度上牽掣了政府的權力運作;而司法機構以及獨立媒體的存在,也對當權者形成壓力,起到監督政府的功能。不過,另一方面,立法機構被單一政黨左右,反對派力量趨向式微;司法機構的活動空間及其獨立性遭到當權者的隱蔽打壓;獨立媒體被官方的收買抑或排擠,並最終邊緣化。這些業已成為現實的可能性,都使得民主的機制在這些國家常常被扭曲,甚至反過來對人權的保障構成威脅。更重要的是,只要政府權力的濫用沒有到一個過於「嚴重」的臨界點上,這種威權政治與民主機制的「共存」就依然是可能的,並且在可見的未來都會保持一定的延續。

今天普京領導下的俄羅斯,或許是「競爭性威權」國家的典型代表




  不難發現,「競爭性威權」不同於「徹底威權」(full scale authoritarianism)的地方在於,它不會試圖改變一國之內不同的政治力量進行博弈較量的根本遊戲規則。但是,它之所以與真正的民主制度也保持著一定距離,是因為,它總傾向於在一些「小」的方面,以「隱蔽」的手段,來破壞民主的規則。譬如,「軟硬兼施」地分化反對派的力量,收買媒體等。對於列維茨基,正是這些帶有「混合型」特徵的政體,構成了當今世界政治發展的一種新形勢。它們正在深刻地挑戰著學界有關民主化的既有研究與論斷。在可見的未來,能夠準確地指出這些「競爭性威權」國家的走向也絕非易事。列維茨基大致地指出,從目前的結果來看,似乎在地緣上「親西方」的地區,民主轉型發生的可能性大。而在那些「非民主的霸權」(nondemocratic hegemons)國家附近,譬如俄羅斯、中國,民主轉型的可能性相對較小。但這也並非絕對。譬如,蒙古國的民主轉型之路,就是一個「特例」;夾在中俄之間,且自身的自由民主傳統稀薄,卻能成功地完成民主轉型與鞏固,不得不說是民主化課題下的一個獨特案例。

  然而,必須說明的是,列維茨基的這種判斷是非常粗略的。既然他在文章中曾難能可貴地指出,任何一種「競爭性威權主義」的出現,都取決於它所在的個案中涉及到的具體國際形勢以及當政者所掌握的資源,那麼,在對未來的分析中,這種邏輯理應貫徹始終。換言之,在能較為準確地把握每一個案例中當時的特定國際形勢,以及當權者與反對派的具體資源佔有情況,乃至反對派的鬥爭策略與實施路徑前,我們都不應盲目自信地對「競爭性威權」國家的政治發展前景作出判斷。這類似於從「經典」馬克思理論,到葛蘭西「重新闡釋」之間的距離。畢竟,如果缺乏這種意識,列維茨基對「競爭性威權主義」的發現,便很容易向曾幾何時的「歷史終結論」一樣,流於空洞。從這個意義上講,列維茨基的這篇文章的全部價值在於,它引導我們去關注一種特殊政體的存在,並暗示出判斷其未來走向的基本依據。這儼然代表著一種開始。

如同葛蘭西對革命鬥爭形勢的思考,我們對民主轉型在未來是否可能的分析,也需更加精緻



結論


  事實上,列維茨基對「競爭性威權主義」的分析,已反映出我們在認知民主時所面對的一種困境,即,對民主的定義是否能在追求「普適性」的同時,始終保持「精確性」?不可否認的是,列維茨基所批判的那種傾向於將「混合型」政體看作成熟民主「不完全」形式的觀點,一定程度上已模糊我們對民主的理解。從現實世界的角度看,我們似乎亟需對各種形形色色的民主,包括「真正的民主」以及「冒牌的民主」,做更加精確的區分。在薩托利(Giovanni Sartori)的觀點中,這是由「概念旅行」(concept traveling)與「概念拉伸」(concept stretching),即西方社會孕育的概念「旅行」到非西方社會中時在內涵上被「過度」拉伸,所引起的必然後果。而針對於這種不良影響,列維茨基與科利爾(David Collier)也提出了相應的解決辦法,以期達到對民主定義的精准。關於這一點,我們在今後的文章中會拓展來談。



參考閱讀

  1. Steven Levitsky and Lucan A. Way, 「The Rise of 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 Journal of Democracy 13: 2 (April 2002) 50 - 65.
  2. David Collier and Steven Levitsky, 「Democracy with Adjectives: Conceptual Innovation in Comparative Research,」 World Politics 49: 3 (1997) 430 - 451.
  3. Giovanni Sartori, 「Concept Misformation in Comparative Politics,」 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64: 4 (Dec 1970) 1033 -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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