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98 “新清史”到底研究了些什麽|城與邦



作者|羅蘭
簡介|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政治學碩士
興趣|憲法、政治哲學思想史



前言


  「新清史」(New Qing History)曾經在網絡上引起過一段時間的討論,但具體什麼是「新清史」,當時我還不是很明白。於是,本著給自己「掃盲」的目的,寫下了這篇文章。文章簡單梳理了「新清史」的起因,四本奠基性的作品,以及中國學者的回應。若有翻譯不當之處,還望指正。

《半透明之镜》作者柯娇燕


新清史背後的幾種理論


  清朝不僅是中國觀眾熱衷於尋找「戲說」、「秘史」樂趣的對象,同樣引起了美國一群歷史學者的關注。在20世紀80年代左右,出現了一批以清朝歷史為專門研究對象的歷史學家,於是這一批學者和他們關注的歷史話題、研究方法以及研究作品被統為「新清史」。
  吸引這些歷史學家目光投向這一段歷史,是因為清朝有著和從前許多的中國朝代不一樣的特點。首先,這是一個少數民族統治的王朝。其次,這是一個依靠軍事征服的王朝(conquest regime)。這樣兩個特點讓新清史學者把清朝和幾個史學理論聯繫了起來。第一,帝國主義理論(imperialism),新清史學者認為清朝實質上是橫跨幾個文化地區的帝國(imperialist empire)。第二,邊疆假說(frontier theory),和特納(Turner)一樣,新清史學家強調研究「邊疆」在理解清朝政治與軍事政策中的重要性。第三,後殖民理論(post-colonialism),新清史認為滿族對其文化和語言的重視,是清朝統治成功的重要原因,而非一味漢化。

論戰的開端(何炳棣文章書影)



新清史的開端


  新清史的開端源於何炳棣與羅友枝這兩位美國亞洲研究學會會長間的隔空論辯。
  1967年,何炳棣發表了題為《清朝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的文章,認為清朝是中國歷代最為成功的征服王朝(即非漢族王朝),為中國歷史留了四樣財富:疆土擴張、人口增長、系統漢化,以及社會融合。何炳棣認為,「徹底的漢化」(complete sinicization)是滿族統治者成功的政策,包括吸收了明朝的政策體系,統治者尊儒家為正統,以及用儒學改造滿族內部精英。
  1996年,羅友枝對何炳棣提出反對。羅友枝認為,清朝的成功恰恰在於對其自身特殊文化的堅持,以及在中亞地區與中原地區推行的不同的帝國政策。羅友枝認為,何炳棣忽略了滿語在政治系統中的重要性。同時,羅友枝認為滿族統治者採用了是「尊滿」的不平等民族政策,而非用漢族文化來改造精英系統。
  在此之後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把清朝視為多民族的征服帝國,開始關注清朝內部不同的文化、政治系統、歷史話語。「新清史」也由此誕生了。

 清朝弓箭兵的訓練情況



新清史關注的幾個主題


1. 東方帝國?

  1998年6月,《國際歷史評論》(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出了一期有關清朝歷史的特刊。其中Peter Purdue將清朝定位為「統治了不同民族的殖民帝國」,他的觀點為以下幾方面。首先,Purdue將清帝國與大英帝國相對比,認為清朝在蒙古和中原推行的不同政治政策,和英國在北美與非洲推行的政策一致。其中,清朝對蒙古法律由習俗法往成文法的改革,與英國在印度留下的法律體系類似。第二,殖民帝國中常用的「性別話語」(gender analogy)也在清帝國當中有體現。滿族把自己視為「男性」的軍事征服者,而將中原南方視為被征服的「女性」。第三,宗教成為了清帝國控制中亞地區的重要手段。
  另外在這期特刊中,也有學者把清朝的軍事擴張和「邊疆理論」作類比。他們把蒙古、新疆、西藏等地區視作特納筆下的邊疆荒原。而清朝對這片疆土的拓張,同樣也是一次重要的邊疆推進。其中,Nicola Di Cosmo直接將這片地區稱為「新邊疆」(New Frontier)。
  然而,無論是「邊疆理論」還是「殖民理論」都不能夠很貼切地描述清朝的軍事拓展。首先,邊疆理論強調的是個體的、自願的邊疆冒險開拓,而非像清朝這樣由政權主導的軍事行動。其次,蒙古、新疆、西藏在清之前就一直處於漢文化的輻射範圍,與英國遠徵殖民是不一樣的。另外,這期特刊里的文章都未有對中文文獻的引用,也沒有對清朝的獨特性有深入研究。
  在這之後,四本較長的正式作品相繼問世,成為了新清史研究的代表作。它們分別是羅友枝的《清代宮廷社會史》(The Last Emperors: 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柯嬌燕的《半透明之鏡:清帝國意識形態中的「歷史」與「身份」》(A Translucent Mirror: 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Ideology),路康樂的《滿與漢》(Manchus and Han),以及歐立德的《滿洲之路:八旗制度與清代的民族認同》(The Manchu Way: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這些書籍中中文文獻的引用率明顯提高。把清帝國和其它歐洲帝國進行淺顯的比較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滿族王權的系統分析。這幾部作品也標誌著新清史的成熟。


2. 正當性的建立,滿族身份認同

  柯嬌燕和歐立德都強調了滿族文化在建立政權的正當性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在《半透明之鏡》一書中,柯嬌燕認為,滿族統治者通過建立自己的「滿族歷史」敘事,鞏固了自身的王權。柯嬌燕借用了「以史為鑒」的典故,認為滿族從自身的歷史這面「鏡子」中,尋找到了屬於滿族的「譜系」,也在這這漫長的歷史延續中,找到了自身統治的正當性。這樣的「歷史敘事」有兩方面,既有面向滿族自身的身份神話構建,以及對其它民族的統治威權正當性的建立。另外,歐立德在《滿洲之路》中也批評了「漢化」一派的觀點,認為這是忽略了清朝與其它朝代不一樣的「他者感」(otherness)。歐立德同樣也提到了,滿族起源的神話也在清朝歷史中被反復提及。


3. 少數的優越,滿族的統治

  清朝的「八旗制度」也是新清史學者非常喜歡的話題,這項制度在他們看來,正是清朝對多民族的帝國統治的一個反映。
  歐立德的《滿洲之路》與路康樂的《滿與漢》都有對八旗制度的相關敘述。八旗制度曾經是滿族軍事訓練的重要系統,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八旗已不需要接受嚴苛的軍事訓練,但八旗的特權卻保留了下來。八旗子弟不僅有每月的津貼,法律訴訟的豁免權,更容易進入官僚體系,並且也不需要服兵役。儘管後來八旗制度也開始接納漢人與蒙古人,但都集中於八旗中等級較低的位置。八旗中尊貴的世襲爵位仍然全是滿族人。這些「尊滿」的制度政策,都體現了一個征服民族的帝國統治的特點。


4. 宮廷生活,文化融合

  新清史學家同樣也關注清朝的宮廷生活,認為這既反映了滿族文化的重要地位,也突現了滿族傳統如何與其他的民族文化融合。其中,羅友枝的《清代宮廷社會史》關注的就是這一話題。
  首先,羅友枝認為,滿族身份的尊貴在清朝宮廷中得到了明顯體現。第一,滿族語言、服飾、姓名、食物都得到了良好的保存。第二,清朝採用的是與其他漢族王朝不一樣的王侯制度與繼承制度。因為軍事起家,在早期滿族王公子弟都是手握實權的軍事將領。後來為了避免這些子弟權力過大,清朝要求所有皇子都必須居住在京城。但為了避免血腥的奪嫡,在康熙之後清朝開始採用秘密立儲。
  其次,羅友枝也寫到,清朝的宮廷生活也反映出了與其他文化的融合,其中儒家文化、薩滿文化以及藏傳佛教是其中的重要代表。羅友枝也特別關注了清王朝對儒家文化中的國祭的採用,認為這是對其統治正當性進行鞏固的手段。另外薩滿教與藏傳佛教在宮廷中的儀式,也反映了政權對東北與中亞地區的重視。

新清史的思維路徑跟新文化史的差異是?



中國學者的回應

  中國學者面對新清史時的情緒是複雜的,一方面,一些中國的歷史學家指出了新清史的一些研究問題。另一方面,新清史也在中國學者間引起了有益的論爭。
  李治亭、鐘焓都指出,新清史並未像它自身標榜的那樣,充分運用了新的歷史文獻。新清史稱自己是重新發現滿語文獻的第一人,然而中國學者早已開始運用滿文,在其它民族語言的材料運用上也有建樹(如何星亮先生的《邊界與民族》)。相反,新清史學者依賴的文獻大多是已翻譯、整理出的已有材料,並未有革新之處。
  另外,劉文鵬也指出,新清史強調的「內陸亞洲」的概念,雖然對中國「多民族統一國家」的歷史有所啓發。但新清史將「內陸亞洲」分割為一個確切的實體概念,認為在這些區域民族認同是高於政治認同的,這和中國多民族傳統的歷史有出入的。
  另一方面,姚大力和汪榮祖的一系列交鋒之作,也是推進新清史在中國被進一步討論的重要契機。其中,姚大力對新清史的三個肯定也值得閱讀。第一,肯定新清史對清帝國對內亞地區的國家建構模式以及政治管理模式的關注,對中國學者有借鑒意義。第二,肯定新清史推動了對「帝國主義」(imperialism)的新理解。第三,認為學者對新清史的批評不應局限於「歷史主義」(historicism)的苛責,即僅僅是批評新清史對史料的運用不全,而全盤否定了新清史的價值。

除了學術爭論外,新清史也曾引起部分國人“欲滅其國先滅其史”的焦慮



文章參考文獻來源

辯論引發的新清史起源
Evelyn Rawski, “Presidential Address: Reenvisioning the Qing: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Q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5, No. 4 (Nov., 1996), pp829-850
Ping-ti Ho,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Ch'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26, No. 2 (Feb., 1967), pp189-195

《國際歷史評論》特別刊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Special Issue on Manchu Imperialism”
Joanna Waley-Cohen, “Religion, War, and Empire-Building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Vol.20, No. 2 (Jun., 1998) pp.336-352
Nicola Di Cosmo, “Qing Colonial Administration in Inner Asia”,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Vol.20, No. 2 (Jun., 1998), pp287-309
Michael Adas, “Imperialism and Colonialism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Vol.20, No. 2 (Jun., 1998), pp. 371-388
Peter C. Purdue, “Comparing Empires: Manchu Colonialism”,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Vol.20, No. 2 (Jun., 1998), pp. 255-262
Dorothea Heuschert, “Legal Pluralism in the Qing Empire: Manchu Legislation for the Mongols”, 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 Vol.20, No. 2 (Jun., 1998), pp. 310-324

四本奠基性作品
Evelyn Rawski, The Last Emperors: 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
Pamela Kyle Crossley, A Translucent Mirror: History and Identity in Qing Imperial Ideolog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
Edward J. M. Rhoads, Manchus and Ha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0
Mark Elliott, The Manchu Way: 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中國學者的回應
李治亭,「新清史」:「新帝國主義」史學標本」
唐紅麗,「新清史」學派的著力點在於話語構建——訪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鐘焓
楊益茂,「新清史」背後的學風問題
劉文鵬,內陸亞洲視野下的「新清史」研究

姚大力與汪榮祖的論爭
姚大力回應汪榮祖:略蕪取精,可為我用
汪榮祖:清帝國性質的再商榷
姚大力:不再說「漢化」的舊故事——可以從「新清史」學習什麼
汪榮祖回應姚大力:為新清史辯護須先懂得新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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