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8 當上獨裁者的你,該怎麼說話?|城與邦




作者|黃麒瑄
簡介|輔仁大學哲學系研究生
興趣|方法的詮釋學、政治哲學與法律



前言


政治沒什麼新鮮事可講了拉,尤其是台灣的政治,整套修辭幾年內就用盡用濫了,現在談政治,只有內幕沒有學問⋯⋯
——楊照,《暗巷迷夜》

  在政治領域,話語作為各種行動的載體,以言行事。語言是重要的,它不但是統治者的命令,也是人們寄託希望的所在,語言的使用乘載著人們對國家如何變得更好的期許,轉識成智,它也可能成為獨裁者的如珠妙語。這類負面的政治修辭通常有兩種,一種運用矛盾修辭法與隱喻,將兩種相反或毫無關係的事物進行連結,另一種則使用反對者的語言和價值,並導出與之不同的結論。這些政治修辭的共通點在於摧毀任何追求積極的、進步的可能,以保全統治者和權力階級的利益。

  假如有一天,你成獨裁者,你懂得如何捍衛自己的利益嗎?


宣傳的本質


  身為獨裁者和反動派的你該說些什麼?[1] 彼得・杜拉克寫了本書《經濟人的末日》,對你有很深刻的理解。

  他認為革命的唯一可能起因就是價值秩序的根本地徹底改變,因此身為獨裁者的你,在政治宣傳上,第一要務就在於否定這個起因,獨裁哲學的第一課是“否定權力的正當性”,要去混淆自然權利與法律權利的差異,讓人民以為所有權利都是需要爭取的,而非自然而然的。第二,宣傳不可以是革命的——塑造新的“積極理念”,因為這可能導致革命的種子萌芽。

  換句話說,獨裁者的話語本質是如此:(1)矛盾修辭法:讓人相信自己不相信的事,運用“荒謬的”修辭(eg以戰爭取得和平、《1984》的“戰爭即和平,無知即力量,自由即奴隸”),通過群眾心理學達到宣傳的目的。這就是“因為荒謬,所以我相信”(Credo quia absurdum)。(2)洞察群眾的絕望:利用“新秩序的尚未建立”造成絕望,恐嚇群眾。


如何反唇相譏批評者?


  經濟人似乎對政治話語都有著敏銳的嗅覺,阿爾伯特・赫希曼在宣傳工具的意義上,更進一步分析了個中的修辭學,他將獨裁者捍衛自身利益的話語,稱為“反動的修辭”,與之相對的是來捍衛自身權益的人們的話語,要求變化的訴求。

  反動的修辭肯定那些積極理念,但不同於宣傳的第一本質“因為荒謬,所以我相信”。這類反動的修辭的通常以這樣的形式呈現:
(1)我同意任何價值、目標

(2)但是⋯⋯
說話者通常會先肯定反對者堅持的理念、目標,欲貶先褒,拉攏反對者中態度溫和者,並藉由(2)的但書,填入各類謬誤說法,以說明反對者的主張是如何不切實際,並指出他們的意見可能會適得其反,存在著可預見的危害。舉例來說,為了反對更公平的選舉制度,他們會抨擊反對者的改良方案並未更接近直接民主,或在選區的劃分問題上,主張固有的大選區小選區的合理性。通常,這些但書會是用以說明反對者的主張如何可能會破壞一個進步政府的存在價值。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反動的修辭並不鮮見於獨裁者與權力階級,在你、我或那些異議領袖上都可能發現,例如同意法國大革命卻反對其後續效應的康德。

  在《反動的修辭》中,赫希曼將這些但書的謬誤說法,大致歸類為3種類型:
  • 悖謬論:主張「行動會適得其反」,使現況更糟,壞的更壞。
  • 無效論:主張「行動、革命是白忙一場」,文不對題,毫無效果,浪費大家的力氣。
  • 危害論:主張「行動會使得已有革命的成果消失」。
這三種謬誤類型通常也對應著的反對者的三種感受,悖謬論以積極強硬的立場表示不贊同,企圖使反對者意識到改變的困難,進而自我放棄。無效論用冷眼旁觀的態度,對反對者無所作為、不做反應,使反對者的熱情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危害論則以溫潤的面孔安撫反對者,以虛假的約定承諾未來,使反對者暫時放棄,以分裂、瓦解反對者當下的組織與行動。

美國總統競選電視辯論


你還需要的七種修辭


  在理解宣傳的本質與對待反對者的三種態度後,前述的修辭,仍不足以應付你的快樂獨裁生活,還需要七種修辭,以達上行下效:
  1. 因果關係:在修辭學的意義上建立程度高低的因果關係,找出「因為⋯⋯,所以⋯⋯」的簡單邏輯,用簡單的歸納法,以陰謀論的理論資源,引導吃瓜群眾進入簡易的邏輯世界,例如「資本主義就是邪惡的」、「沒有人會為了別人無償付出」、「聖母婊=無知+婊」。讓民眾以為「政治哲學理論不能幫助人,而是瞭解誰多偉大」。
  2. 保守主義或悲觀主義:如赫希曼歸類的無效論,抨擊反對者的解決方案是烏托邦。這一種政治修辭,通常是權力上的保守,為了維護獲利者的權力結構。常見的說法如:「怎麼樣做都沒有用,是不可能改變的!」,其核心邏輯如《凡人歌》:「問你何時曾看見,這世界為了人們改變。」
  3. 去政治化:將政治場域抹黑,例如用盧梭的話批判代議制是讓民主蒙塵,另一頭批評直接民主的不可能,將政治理想說成是不可能的事,運用各種邏輯不合的雙言巧語(doublespeak),讓人覺得政治是不可理喻之事,視之為壓抑的場所,並提供適當的疏通管道,轉移人們對公共事務的注意力。重點在於,讓人認為接觸政治的人是骯髒的、暴力的,甚至是在道德上有問題的。
  4. 模範生:塑造各種道德模範,例如高國中時大家都不喜歡的那些模範生,從人民中尋找少數,通過體制化政治教育所得到的優秀樣本,使人民自我約束,以民治民。
  5. 民主就是現實:常見的說法如「人民在管理自己的時候,就會壓迫人民」,將基本價值或反對者的言論反過來看,力圖表現某種現實衝突,呈現一種尚未發生的想像。假設性思考有時是合理的,但有時卻淪為修辭學的過度運用。另一種常見的說法則是「(你要)考慮到現實!」這不是關於實踐哲學的可能性問題,在一般情況下,通常是善意地指出現實中執行層面的不足,但在獨裁者的話語中則有兩個意思:(1)你要考慮現實中獨裁者和其他社會因素,要懂得向弱肉強食的現實低頭。(2)現實作為阻礙,你要知道改變的困難有多大。這兩個意思都將反對者導向「妥協」的問題,在妥協中,改變則成了玄而不定的籌碼。
  6. 多元的高貴:模仿即表演,用不同的目的塑造人民,錯用亞里士多德的「故事情節」(muthos)與「再現」(mimèsis)的概念,塑造某種人物的身份與本分。常見的說法,例如「學生的本分就是⋯⋯,大人來就好」、「民眾天生不懂政治,因此需要專業的人(通常是指自己)」。事實上,多元是來自於個性,模仿出來的優雅不是,統治者的塑造更不會是。
  7. 有道德的:有兩種說法。第一種,運用某些評價性用語,將人的目的性消除,用道德去收歸群眾。舉例來說:(1)你學哲學的也搞政治?政治這麼臟!(2)仗義每從屠狗輩,你們這些人自古一個樣!(3)性這種私密事怎麼可以在公眾場合談?每個人回家看是怎樣就是怎樣。第二種,將道德作為似是而非地為理由,例如,婚姻是異戀性的,因此非異性戀的就是不好的,所以現代才採取一夫一妻制。重點在於讓人們對某些事物的思考,必須要掛上對某些意見的反駁和道德評論的風險,自然而然地,即使是反對者,也受到反過被這些言論控制思考。
除了這些修辭外,還有許多種修辭族繁不及備載。

  綜觀來看,對於不是獨裁者的我們,生活中充滿著這些修辭,這總不免讓人灰心(當然有人會很開心)。

  與此同時,我們也須要注意到,這些修辭背後其實針對的是一個影響力更大的,更為野心家忌憚的——人們對基本價值的合宜思考,否則修辭學也就無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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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閱讀

  • 亞里士多德,《修辭學》、《詩學》
  • 彼得・杜拉克,《經濟人的末日》
  • 阿爾伯特・赫希曼,《反動的修辭》



注釋

  1. 反動,有兩個意涵,第一是價值上的保守,價值的保守未必不是好事,例如在價值虛無的時代,基督宗教或某些衛道人士的呼籲,反而是彰顯某些基本的人道價值,他們象徵的是社會中人們的基本關懷,例如某些基督宗教教派對墮胎問題的堅持,背後支撐的價值,也同樣是支撐他們對社會弱勢或人.權的理由。第二則是權力上的保守,因為堅持保守有助於權力結構的存續,維持自己的利益,但不保守帶來的變動卻可能使他受害,例如胡適與國.民.黨間「毀.黨.救.國論」的張力。本文所說的反動派是指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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