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0 屠貓記——人類學-史學的一個研究例子|城與邦




作者|羅蘭
簡介|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政治系碩士
興趣|近代政治思想史、宪法


前言

20世紀以來,歐美當代歷史學開始與其他學科對話,將歷史研究引入政治學、地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等話題上。來自普林斯頓大學的歷史學家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教授《屠貓記:法國文化史鈎沈》(The Great Cat Massacre and Other Episodes in French Culture History)一書中,有關法國工人屠貓暴動一文,便是一篇民俗歷史學(ethno-history)的研究文章。人類學-史學,顧名思義便是將歷史學與人類學研究方法結合起來。既在於記錄、整理、分析史料,更在於研究史料中有關儀式(ritual)、符號(symbol)、原生社會(indigenous society)、生活細節等人類學關注的話題。

  《屠貓記》一文記述了18世紀法國印刷工人虐殺師父家養的貓的一場暴動。這並不是一個聲勢浩大、牽連甚廣的暴動事件,甚至可以說就僅僅是一場摻雜著些許詭異氣氛的狂歡。然而達恩頓通過他精巧的記述與層疊的分析,將這個事件與18世紀整個法國的社會文化與變遷結合起來,反映了由手工業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的轉型,小處著筆,卻小中見大,足見功力。所幸國內有還不錯的翻譯資源,本文所用譯本是來自呂健忠老師。

本文所用的中譯本《屠貓記》


聖塞佛倫街的屠殺

1730年代末的巴黎聖塞佛倫街印刷鋪,兩位平時飽受欺辱、境遇悲慘的學徒傑爾姆、雷維耶,不平於師母養的25只貓過著比他們還好的生活,便在夜晚模仿貓叫,吵得師父下令「趕貓」。於是兩個學徒借這個機會,伙同店裡職工一道,上演了一場屠貓暴動。

  他們把奄奄一息的貓裝進袋子,堆在庭院。然後,印刷所全部的人齊聚一堂,演出一場大審,衛兵、告解神父和刑吏一應俱全。對那些動物判刑,並且舉行臨終儀式之後,他們在臨時搭建的刊台上把它們絞死。一陣哄笑驚動師母,她來到現場,看到一隻血淋淋的貓掛在繩套上擺蕩,失聲尖叫。

  這場屠貓運動在現代人看來,毫無值得哄笑之處。這一場看似鬧劇的狂歡,穿越歷史的過程中,已經被蒙上時光的黑布,在現代讀者眼中變得怪異難解。這時,歷史學便起了作用,通過達恩頓的分析,這場暴動與18世紀法國社會的文化與變遷產生了聯繫。它既是來自逐漸淪落為資本主義體制下雇傭工人的手工學徒的反抗,也是西方社會狂歡節的縮影,同時是學徒對「貓-女人-性」這一組隱喻的操縱。

基督教背景下的屠貓活動


逝去的黃金年代

解讀這場暴動,最直觀的理由便是受苦的學徒對狠心師父的反抗,通過屠殺師母愛貓來洩憤。但是事情並非如此簡單,18世紀30年代,資本主義已經漸漸改變傳統手工作坊的運作模式。其中,印刷作坊便是其中代表之一。

  從前手工作坊實行「師徒制」,一位手工藝人想要出師必須經歷「學徒—職工—師父」的道路。師父與學徒、職工之間是親密、忠誠的前後輩關係,學徒或職工的生活受師父庇佑,受到保障。達恩頓轉引的這場暴動的目擊證人尼古拉斯•孔塔提到,印刷術剛興起的日子是印刷工人的「黃金年代」,印刷工人受到印刷工人自發組織的協會的管理,生活自由自在,彼此平等。

  然而資本主義誕生後,帶來最大的衝擊便是機器與「黑牌印刷工人」的出現。這類工人不屬於學徒的範疇,是廉價的短期工。黑牌印刷工人和機器擠掉了學徒或職業的受聘機會,使得作坊里正式的學徒或職工越來越少。另外,師父「庇護」的形象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不在作坊與學徒同吃同做的「雇傭主」。如此一來,正式學徒因為黑牌印刷工人的出現而待遇變糟,且不受到師父的關照。引發這場暴動的傑爾姆和雷維耶過著「天還沒亮就起床,整天跑腿,還得忍受職工的侮辱和師父的虐待,只有靠廚余果腹」的生活。他們最終忍受不過,引發騷亂。

  這樣來看,這場暴動不僅僅是簡單的學徒反抗師父的個例,而是許多受到初生資本主義衝擊的手工作坊學徒試圖對抗新的生產關係的縮影。

漸漸被工廠取代的手作坊


儀式的狂歡

除了經濟、社會制度的分析,達恩頓進一步提到了「儀式」對這場屠殺的影響。對「儀式(ritual)」的關注也是達恩頓這本小冊子同人類學結合的典型成果之一。達恩頓提到了兩方面的儀式,一是狂歡節,二是印刷業者的儀式。

  西方向來有狂歡節的傳統。在基督教的影響下,復活節前有大約為期40天的大齋期,而大齋期前3天便是狂歡節。狂歡節期間,人們「暫時擱置常態的行為守則,儀式性地顛倒社會常規」,恣情放縱,驚世駭俗。另外在聖約翰紀念日,也就是夏至那天,人們也會舉行慶祝儀式,包括節日篝火與獵巫。在復活節和夏至日儀式中,「貓」常常扮演了重要角色。人們有時折磨貓,扯毛蹂躪,使其發出哀號,或是將貓裝在籃子里、或懸掛在繩上,放在火上炙烤。所以印刷工人選擇虐待貓來達到戲謔的喜劇效果,也有狂歡節的儀式影響在裡面。

  其次,傑爾姆和雷維耶想要從學徒晉升至職工,還必須經歷印刷業內傳統的入會儀式:繳費和會餐。學徒在進入作坊的初期,必須繳納相應會費來支付印刷工人協會的一些集體活動。其中一項活動便是學徒本身的「系圍裙」儀式。系圍裙,顧名思義便是行業「老人」將圍裙系在入會的學徒新手身上,學徒作宴,請協會成員狼吞虎嚥一番便成事。之後,傑爾姆還要經歷諸如「工作許可」、「銀行許可」,以及一大串戲弄,才有可能成為「職工」。行業內的儀式佔去了學徒的大部分花銷,而惡作劇又讓學徒艱辛的生活更加困難。重壓之下,傑爾姆和雷維耶的反抗也能讓人理解。

大齋期之前的狂歡節


性與女巫:拉伯雷式的笑聲

達恩頓接著研究了「貓」的象徵意義,認為這場惡作劇之所以選擇以屠殺「貓」的形式進行,是因為貓在特定文化擁有某種「禁忌(taboo)」的魔力。這種魔力與女人,尤其是女巫、性暗示有關。

  首先,貓在西方民俗觀念中被認為擁有「巫術」,是巫女的化身。比如民俗認為,若是在夜晚看到遊蕩的貓,毒打它一頓之後,第二天可疑的婦人身上便會有瘀傷。在法國貓也被認為擁有一定的魔力。比如在安茹(Anjou),如果貓進入麵包房,會阻止麵包膨松;在布列塔尼,如果貓擋住了漁夫去路,會使漁獲變糟。在家中,如果貓臥在垂死之人的床上,那只貓有可能就是魔鬼,等著帶他的靈魂去地獄。傑爾姆等人的屠貓暴亂就與法術有關。他們對師父說師母的貓晚上吵鬧,似乎是「一群貓通家舉行眾巫夜會(Sabbath)」,便讓雷維耶假扮「法師」,進行「獵巫」。雷維耶逗趣詼諧的表演,實際上也包含了「師母是女巫」的影射。

坐在背叛者身旁的貓的形象


  其次,貓的形象包含性暗示,與生殖、女性性慾有密切聯繫。在法語中,人們會說女孩子「在戀愛中,像只貓」;女孩子如果懷孕,便是「任貓吃乳酪」。還有的民間故事中,吃貓肉會懷孕,而踩了貓尾巴,則會拖延女性婚姻一年。在貓叫的夜晚,暗示著丈夫被戴綠帽子。所以在傑爾姆等人的那場騷亂中,學徒讓師母的貓哀號慘叫,也是在操縱著性暗示這個隱喻:暗指師母與年輕神父偷情的場景。這樣的隱喻,在這場狂歡節式的動亂中被掩蓋起來。

  達恩頓總結傑爾姆、雷維耶這場屠貓動亂是一場「拉伯雷式的笑聲」。這批學徒冒著風險,通過屠殺師母的愛貓,既表達了對師父代表的新生資產階級壓迫的反抗,也通過玩弄民俗暗喻諷刺師母的不正當行為。憤怒的暴力因為隱藏在狂歡節的外衣下,不至於演變成革命的因子。這些工人通過將反叛與不滿注入一場帶有傳統意味的玩笑之中,通過拿捏幽默形態來達到嘲諷的目的而不至露骨直接,在象徵層面表達工人階層的反抗。

  此時的工人階級還處在萌芽階段,所以反抗也僅僅是在象徵層面,而沒有到達後來工業革命時代的維多利亞時期那種深刻的諷刺與不滿。這種暴亂還仍然包裹在傳統民眾儀式與語境下,是一場真正的玩笑。這也是為什麼達恩頓說這是「拉伯雷式笑到彎腰捧腹的那種笑聲,而不是我們熟悉的維多利亞式那種皮笑肉不笑。」這場暴亂,反映了一個正處在轉型時期的社會,混合著傳統與新生的對抗,管中窺豹,別有意趣。

貓的形象與「縱慾」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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