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黃欽
牛津大學政治系在讀研究生，本科畢業於清華大學。
研究興趣：當代民主理論、政治現實主義和中國近代思想史
引言
在政治哲學研究中，有這樣一個流派：它將主流的英美政治哲學視為理想主義理論（ideal theory），並對這些理論持激烈的批判立場。理想主義政治哲學家試圖解答“我們應該做什麼”和“我們應該如何生活在一起”這類應然的、具有濃重道德色彩的問題，並以此作為出發點去理解政治生活、構建政治價值。然而，此流派拒斥理想主義的這一思考進路。
站在理想主義理論對立面的這個流派，即為政治現實主義（political realism）。現實主義強調非理性的激情和情緒對價值判斷的影響；現實主義哲學家關切政治的現實可能性，並拒斥烏托邦主義；他們認為基於價值和利益的政治衝突是基本的、不可根除的；他們堅信政治反思應該是一個不依附於任何道德命題的思考過程。在他們看來，羅爾斯筆下的良序社會（well-ordered society）是不可能實現的；反之，沒有共識的臨時穩定狀態（a modus vivendi without agreement）常常是唯一可能的社會狀態。在這些理論特徵中，反道德主義是政治現實主義最基本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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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理想主義理論一樣，現實主義理論也有著悠久的歷史，其淵源至少可以追溯到修昔底德（Thucydides）。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中，他以現實主義的筆觸寫道：對希臘人而言，對與錯、善與惡、應該與不應該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如何通過增強城邦的力量以獲取更多的擴張機會。在他看來，希臘人強調人類的自利性優先於道德性，因而採取了符合個人利益的行動，並非以道德價值作為自身判斷和行為的引導。
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則是現實主義的現代早期代表。他們致力於顛覆政治哲學的道德主義傳統，否認道德和政治的關聯，並試圖將政治反思從道德推理中解放出來。在馬基雅維利看來，關於政治本身的討論應該先於關於道德價值的討論，任何基於倫理學的政治反思都不具有現實性。這點在霍布斯的理論中也有所體現，他認為，人對權力的慾望是無休止的，這是理解政治本質的基石。
在當代政治哲學研究中，伯納德·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的《政治理論中的現實主義與道德主義》一文可謂是經典之作，相關的譯本和學術著作也在國內相繼出版。除他之外，英國政治理論家Stuart Hampshire, Glen Newey, Richard Bellamy, Geoffrey Hawthorne, Raymond Geuss （雷蒙·高斯） 和John Gray都對現實主義理論的發展作出過貢獻。可惜的是，他們的現實主義理論並沒有在國內學界得到應有的重視。
本文將關注其中一位政治理論家——雷蒙·高斯及其代表作《哲學與現實政治》，通過梳理書中的部分要點，來幫助大家理解政治現實主義是如何從拒斥道德主義出發，去批判具有“應用倫理學”特徵的理想主義政治哲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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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現實主義反對政治哲學家進行應然和實然的區分（division between “ought” and “is”）。他們認為政治哲學不應該建立在對「我們應該期望什麼」和「我們應該如何實踐」等應然問題的探討之上，而應該建立在對人類的真正動機和實際行動（real motivation and actions）的分析之上。在他們看來，應然問題預設了兩個認識論基礎：人類信念的確定性和行為的一致性（determinateness of human beliefs and consistency of human actions）。只有人類信念具有確定性時，一個脫離於情境的道德應然問題才會有效；只有人類的行為具有一致性時，一個絕對的道德準則對行動才會有指導意義。
然而，這兩個預設不符合人類的自然本性。第一，政治現實主義認為人類的信念和價值判斷不具有確定性。因為人們常常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總是會被當下所處的具體情境所局限。即使有人聲稱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但也時常無法區分到底是道德價值還是其他慾望驅使著他們。哪怕有人聲稱自己的信念來源於道德價值，但他們對價值的信念也充滿著變動。第二，現實主義認為人類的行為也不具有一致性。人們常常在不同的情景下採取不同的行為，甚至在相同的情景下也會採取不同的行為，而且這些行為之間往往相互矛盾。即使有難得的一致性行為，人們也時常不能給出前後一致的原因和解釋。
與此同時，我認為還應該補充一點：人們的行為和他們的價值判斷之間也存在著不一致性。人們時常不能按自己認為正確的、應該的標準去行動；人們有時也不想按照自己認為正確的、應該的標準去行動。應該做的和能做的、想做的之間有著巨大鴻溝，因而人們實際的行為和他們的價值判斷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不一致性。因此，政治現實主義認為：從應然問題出發的政治哲學無法幫助我們正確地理解和判斷與政治相關的人類慾望、信念、態度和價值問題。相反，政治哲學應該分析人類行動的真正動機，因為正是它們真正影響著人們的判斷、選擇以及行動。更重要的是，我們不僅需要關注人們在政治生活中的所說、所想和所信，還應該關注他們實際所做的及其行動背後的具體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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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現實主義強調政治（the political）的特殊性和獨立性，認為政治規範不應從與政治實踐無關的道德推理中獲取。這種立場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霍布斯的影響。霍布斯認為，政治秩序（the political order）是實現其它政治相關善（other political good）的必要條件。但政治現實主義採取了比霍布斯更加激進的立場——他們認為所有的政治相關善（包括政治秩序和國家安全）以及建立在其基礎上的政治規範都不能通過與政治無關的道德推理而得出。因此，現實主義理論要求政治哲學家關注政治本身（the political）及其中廣泛存在的權力關係（power relations）。
雷蒙·高斯以此為基礎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進行了批判。羅爾斯政治哲學以獨立於政治事實的正義概念作為出發點，忽視了人類的自然本性、社會制度的演進歷史和政治體制的具體現實。因此，缺乏這些關切的正義理論不能滿足政治本身的需求。「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正如真理是思想系統的首要價值一樣」。雷蒙·高斯認為這一首要主張不能被理所當然地接受。我們需要反思是什麼給了「正義」如此至高無上的價值。羅爾斯給出的答案似乎是：我們對正義作為首要價值有著直覺性的信念（intuitive conviction）。但是，這樣的道德直覺從何而來？這樣的道德直覺在不同歷史和社會情境下是否有所不同？將正義作為首要價值，優先於公共福利、效率、民主以及其他政治價值，這種價值優先性需要被質疑。總結說來，雷蒙·高斯認為，我們不能以和政治無關的道德直覺（moral intuition）為基礎，去理解和思考政治。
相反，在他看來，政治首先關乎權力（power）。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權力如正義（justice）一樣具有強制社會成員無條件服從（full-compliance）的性質。他認為，權力僅僅是我們所知社會的一種經驗事實，它實實在在地存在於現實生活中。另外，權力不是一個絕對的概念；平均的權力分配並非內生地、絕對地比不平均的權力分配更好，相關的判斷完全取決於具體的情況。就現在而言，我們需要去理解和思考權力，但或許某一天權力這一概念也變得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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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現實主義反對首先構建抽象、普遍的道德理論，然後將其運用到現實政治中的方法。現實主義者認為，政治實踐應由政治共同體的具體現實和需要所決定。因此，政治現實主義關注政治判斷的具體情境以及政治決策的客觀可能性。理想主義政治哲學家在推導和構建抽象道德理論時忽視了具體的歷史情境及社會的可能性邊界（boundaries of possibility），由此得出的烏托邦式的概念及理論必定與現實政治的需求不符，無法為政治實踐提供指導。
在雷蒙·高斯看來，政治判斷必須基於具體情境，而不是來源於抽象、普遍的道德理論。這並不意味著他否定所有抽象化和普遍化思考的價值；他承認離開抽象化和普遍化，我們幾乎無法思考。但在政治判斷中，過度抽象化和普遍化的思考不能給政治決策提供其所需的信息。政治決策需要的往往不是具有普遍性的概念，而是基於情境的具體理論。
在強調具體情境對指導政治實踐的重要性的同時，雷蒙·高斯還重視客觀可能性（possibility）對政治決策的影響。政治決策是現實決策，而非理想化的決策。政治決策不是善和惡的抉擇，也不是理性和非理性的博弈，而是在既定權力關係和有限資源下的選擇和取捨。在道德推理中，我們假設著政治決策不受時間和資源的限制，可以實現所有正確的決策，不必考慮決策之間和決策過程中的優先次序（priority）、偏好選擇（preference）和時間選擇（ timing）。但是在現實政治中，政治決策的先後次序極大地影響著行為的後果，大部分的政治決策都是在有限的政策選項中進行排它的選擇，同時某個政治行為是否發生在恰當的時機對其結果也有著關鍵影響。
結語
政治現實主義從反道德主義出發，反對政治哲學以「應然」和「實然」的區分作為出發點去理解政治，主張以人類行為及其真正動因作為出發點；現實主義者強調政治（the political）的特殊性和獨立性，反對通過道德推導獲取政治規範和價值；他們也強調政治判斷的具體情境以及政治決策的客觀可能性。
雖然我們可以將反道德主義看作政治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徵之一，但並不意味著所有的現實主義理論都讚同上述存在於雷蒙·高斯理論中的立場。正如其他思想流派一樣，現實主義哲學家之間也存在著爭論，就如何看待道德主義、如何評價正義概念以及如何構建價值判斷理論等問題，他們之間有著不小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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