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 101 殊途同歸?—— “單向度的人”與“最後之人”|城與邦





作者|萬里江•熱合曼
簡介|南京大學行政管理系本科四年級
興趣|民族認同問題、中國西部少數民族問題、伊斯蘭世界國家的民主化等
編輯|黃麒瑄



編者志


  本篇為讀者投稿。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對比馬爾庫賽的「單向度的人」與福山的「最後一人」的論述,借以反省現代工業社會中人的多樣性問題。

看過《摩登時代》人,必定不會對工業時代的問題感到空洞(電影劇照)



「能夠毀滅人類的核災難的威脅,不也能夠保護使核災難的危險永恆化的那些勢力嗎?」[1]


  在《單向度的人》中,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以這樣一個悖論式的問題開始了他的論述,讀完這本書後我不禁想要在這之後再添加一個問題:讓我們生活得舒舒服服、安然自得的發達工業社會,不也在漸漸扼殺我們這個社會的其他「向度」(dimension)嗎?可再細想來又不免多餘,因為馬爾庫塞已經用本書剩下的所有篇幅,向這單向度社會中的人們提出並回答了這一問題。
  在馬爾庫塞看來,發達工業社會是一個單向度的社會,是一個極權主義社會。不過,它是一個新型的極權主義社會。因為,造成它的極權主義性質主要的不是恐怖與暴力,而是技術的進步。在技術合法性外衣的包裝下,發達工業社會對任何可能的反抗進行扼殺,它的手段是操作主義的,意識形態是實證主義的。結果使社會失去了其批判性、否定性、超越性的向度,變成了單向度的社會,社會中的個體變成了單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單向度的人不會反抗,沒有創造力,不能超越,認為現存的就是最合理的。就像馬爾庫塞所說:
這是一種好的生活方式,一種比以前好得多的生活方式;但作為一種好的生活方式,它阻礙著質的變化。由此便出現了一種單向度的思想和行為模式。[2]
  由於技術進步的作用,發達工業社會雖是一個不自由的社會,但畢竟是一個舒舒服服的不自由社會;雖是一個更有效地控制著人的極權主義社會,但畢竟是一個使人安然自得的極權主義社會。這就是它的新穎之處。而在這一單向度社會中的單向度的人,他沒有超越性,沒有批判性,沒有否定性,他是無法引領變革,甚至沒有變革慾望的一種「沒有抱負的人」。這不禁讓我想起我在暑假閱讀的弗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著作《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在該書中福山以如此描述來類比「最後之人」(the Last Man):
狗,只要給它吃的,它可以整天躺在太陽下睡覺,原因是它對目前的現狀十分滿足。它不關心其他狗是否過得比它好,或者它作為狗事業是否有成就,或者在世界上遙遠的地方還有狗正遭受著虐待。假使人可以進人一個能成功地消滅不公正的社會,他的生活就會與那條狗完全沒有不同。[3]
  福山的「最後之人」實際上是建立在其另一個著名的論點「歷史終結論」上的,「歷史終結論」認為 「自由、民主」的理念已作為社會進步的常識而為世人所普遍接受,不論人們所處的社會正處於何種形態,這一人類理論的實現進程是不可更改的。而「最後之人」即是自由民主社會發展到頂峰(消滅不公正)的產物。

借由意識的主奴辯證階段,最後一人本質上就是一種精神分析



  「單向度的人」與「最後之人」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他們都是安於現狀、不會反抗、沒有抱負的人,然而前者是新型極權社會的產物,後者是自由民主社會的產物。難道兩種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社會制度,導致的結果卻是一樣的嗎?難道人類始終都要失去抱負、走上零變革之路嗎?這兩種人及其產生的原因究竟有什麼不同呢?
  馬爾庫塞認為社會變革的動力是兩種不同向度的對立,而這種對立隨著各個領域的「一體化」過程而逐漸趨於消失。政治對立面的一體化,工人和老闆生活方式的趨同化,高層文化與現實的同一化,哲學思想的單一化,都使得社會中批判的、否定的向度趨於消失,進而使得社會中的矛盾與對立趨於消失,沒有了矛盾與對立發生變革的可能性自然也就消除了。
  除此之外,單向度社會中實證主義、分析哲學還反對「形而上學」,並反對哲學家去干預日常語言的使用。這一單向度的「評判標準」導致不但發生變革的可能性被消除了,就連對變革問題的討論也從思想層面上(某種程度上也即是從根本上)受到了阻止:
推翻既定現實「是哲學的任務」。如果我們不能幹涉日常語言的使用,如果我們不能超越日常語言環境去探討造成這一環境的社會,而社會又只講自己的語言,那麼我們就只能順從社會現狀,再不能做其他事。因此,分析哲學的治療任務乃是「一項政治任務」,它對語言的清洗實際上是對大腦的清洗。它的勝利表明瞭「肯定性思維方式」的勝利。[4]
  我們知道,哲學往往是新的社會制度、規範的理論實驗場,是社會變革的先鋒,許多先進的社會制度一開始都是形而上學的哲學理論,而單向度社會中這樣的單向度哲學從根本上使得社會的變革停滯了下來。
  在福山那裡,社會變革與進步的動力是人類的優越意識,是黑格爾所謂的「追求認可的慾望」,本質上也就是對於不平等的追求。而在自由民主社會發展到頂峰時,「人人平等」、「人人都有相同的權利和義務」等觀念早已深入人心,豐沛的物質生活水平和福利制度的保障使人們的物質需求同質化,社會制度和法律使人們相互認可,或者說迫使人們相互認可,認為別人比自己低賤、歧視別人是甚至是法律所禁止的:
沒有牧羊人只有一群羊!每個人都要相同的東西,每個人都相同,有不同感覺的人將自願走進精神病院。[5]
  如此,則不平等的存在被認為是非合理的,對於不平等的追求自然也就遭到排斥。
  就如同實證主義和分析哲學在單向度社會中是唯一的「評判標準」一樣,在發展至頂峰的自由民主社會中,自由民主使得相對主義(relativism)成為唯一的「評判標準」:
在民主杜會中人們很難嚴肅地處理公共生活中涉及真實的道德內容的間題。道德問題關係到辨別好壞、善惡,似乎踐踏了民主的寬容原則。由於這個緣故,最後之人才最關心自己的健康和安全,因為這不會引起爭議。在當今美國,我們有資格批評別人的抽煙習慣,但沒有權力批評別人的佘教信仰和道德行為。對美國人來說,自己身體的健康——吃什麼、喝什麼、從事什麼鍛鍊、保持什麼樣的線條——比其先輩所關心的道德問題更重要。[6]
  民主使一切有關道德內容的問題相對化,以相對主義為評判標準也就意味著沒有評判標準,避免爭議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去談論,人們的關注點回到了有關生存的問題上了,而歷史的終結意味著戰爭等血腥方法的終結,一些經濟活動就可以滿足他們的需求,不用再到戰場上冒生命危險。這似乎恰合盧梭的心意,他們將重新回歸到類似叢林中動物的狀態,他們豐衣足食,自給自足,就像血腥戰鬥沒有發生前的歷史起點一樣,最後之人也就和最初之人沒什麼區別了。因此,當然也就不存在什麼去思考社會變革的問題了。

馬爾庫塞認為社會變革的動力是兩種不同向度的對立,不同立場的趨於同一,可能意味著失去變革的動力


  單向度的人和最後之人的生活是一種物質上十分豐裕、安全有十足保障的生活,這恰如那些西方的政治家們喜歡向其選民所承諾的那種生活。但這難道就是世紀以來歷史的終結嗎?難道無論是極權主義國家,還是自由民主國家,發展至發達水平之後都將帶來人性的沒落嗎?這個問題憑我現在的學識似乎還無法回答。
  但是,我發現無論是單向度的人還是最後之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即是生活於安逸之中,這是一種沒有對立,沒有矛盾的安逸。雖然單向度的人更傾向於一種被迫於技術性外部因素的壓力而無能為力,而最後之人則傾向於是生活於自由民主制度之中的自然結果,但二者最後均選擇了安於現狀。為應對這一點,兩位學者均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馬爾庫塞看來,要從這一社會中解放出來,前景是十分黯淡的。由於人們喪失了內心中批判的、否定的、超越性的和創造性的向度,人們似乎根本不會再提出或想到要提出什麼抗議。《單向度的人》全書的第三部分是馬爾庫塞提出的解決方案,篇幅相對前面兩部分來說很短,但某些段落極具煽動性。它把超越單向度的任務交給了兩個對象,一個是哲學,因為哲學的歷史任務就是說和現實不一樣的語言,表達和現實不同的、超越現實的觀念。這樣會使相當一部分人覺醒,從而為實際行動打下基礎。第二個對象是這樣幾類人:
最有希望提出抗議的,是青年學生、持不同政見的知識分子、無業遊民、其他種族的受迫害者、失業者等等。他們最少受到這一社會一體化趨勢的影響,也最少分享制度的好處,因而可能還存有一定的批判性、否定性的向度。[7]
  概括的說,他們是社會的邊緣群體,他們是未來行動的主角。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技術的進步還很少惠及這類人,他們獨立於社會的程度最高。所以在全書的結尾處,馬爾庫塞引用了本雅明的一句話,「只是因為有了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賜予了我們。」
  馬爾庫塞選擇將希望寄託於沒有成為單向度的人的群體,而福山則選擇從形成條件上避免使人類成為最後之人。在他看來,即使是在頂峰時期的自由民主社會,人類還是需要優越意識的:
如果沒有一個人想被認可為比別人好,也不承認此類慾望基本上是健康的、善良的,則任何一個文明都幾乎不會產生藝術或文學、音樂或文化生活。沒有相當多的高素質人才選擇國家機關工作,社會就得不到很好的管理,經濟也不會充滿活力,手工業和產業也將會失去高雅和變化,技術永遠處於二流水平。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它沒有能力與其他充滿優越意識的文明相抗衡,因為這些文明社會的公民都樂於拋棄安逸而為擁有統治權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倘若自由民主有一天會被優越意識所推翻,其原因肯定是自由民主需要優越意識,而且絕對無法僅在普遍的、平等的認可的基礎上繼續生存。[8]
  因此,徹底消滅優越意識既不現實,也無益於社會發展,民主長期健康和穩定發展有賴於它為公民提供一些渠道以發洩優越意識。福山列舉的發洩渠道包括企業家精神和其他各種經濟活動,民主政治參與,體育運動等。這樣既可以保證優越意識能夠在自由民主社會中幸存,又不至與自由民主社會的理念相違背。
  其實,馬爾庫塞和福山的解決方法不難看出有相通之處。他們都寄希望於重新將一種對立、對抗的因素帶回到社會之中,只不過馬爾庫塞寄希望於社會邊緣的對抗,這不僅包括一些邊緣群體,還包括已經被排斥至社會邊緣的哲學;而福山選擇將這種對抗引到地下,通過將優越意識發洩至其他的領域,使其融入自由民主社會之中。

富裕生活的麻醉下,變革的可能之一(90年的野百合學運一景)


  現代工業社會物質條件的豐盛在帶給人類便捷舒適的生活的同時也在漸漸侵蝕人們的精神與思維。在馬爾庫塞提出「單向度的人」的概念後的四十年,這種侵蝕變的更加明顯且愈演愈烈。人類文明空前發達的今天,我們無可厚非的享受著現代科學技術帶來的種種文明成果。我想沒有人會拒絕這一代表社會進步的要求,但其實我們在飛速進步的同時也在悄悄地「退步」。並且這種「退步」是顯而易見的,尤為體現在人的精神性方面。人類思維意識發展堆砌了現有物質文明的堡壘,但同時這種大量物質化得產物也禁錮了人類思維意識的進步。這不是哲人們杞人憂天的思考,這些學說也不是危言聳聽的言論,它在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進程中逐漸被揭示出來,這需要引起我們的重視。事實上我們對於世界的認識還有很長的路要探索,僅僅滿足於物質的滋養是遠遠不夠的。然而在實用主義思想的大潮流下,哲學常常被當作「無用之學」而被大多數人拋棄,我們也應當警惕,不要只重視物質的向度,而忽略了精神的向度,人類如何在未來的進程中找到一種普世價值,或者說如何正確的對待人類社會愈發複雜的各種關係,使其在平穩的發展中不至於失衡,需要更多卓有建樹的思考者來研究探尋,而這種超越性的探索是實證主義哲學所做不到的,這時我們需要的恰恰是那部分所謂「玄乎其玄」的哲學。在此我想採用和馬爾庫塞相同的方式結束我的文章,我特別喜歡高曉松那句在網絡上引起廣泛爭論的話:
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



注釋

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p001
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p012
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p352
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p219
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p345
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p345-346
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p220
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p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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