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3 家:《白鹿原》的鄉土中國|城與邦





作者|何青翰
簡介|清華大學哲學系在讀碩士
興趣|儒家思想、政治哲學、中國近現代史




前言

作為人類僅存的幾個最原始的發明之一,「家庭」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今天這樣繁多而嚴重的矛盾。蘇格拉底說:「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一過的生活。」長久以來,傳統的中國家庭幾乎蘊含著古典中國構建幸福生活的全部智慧。費孝通先生認為:「從基層上看,中國的社會是鄉土性的。」構成這個廣闊的基層社會的基本社群單位,即為以其結構複雜性而言的「小家族」。在以小農經濟為基本生產方式的中國鄉村,家是一個事業組織,它的主軸在父子之間,並在差序格局所形成的親疏背景下,沿著這一單系的路線向外擴大。家族所承擔的社會義務已經從單純的生育繁衍擴展到了政治、經濟、宗教等等領域內,並成為實現儒家文化中「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的重要載體。這也就是告訴我們,對於古典中國的觀察,必須落實在對鄉土社會中基本生活單位——「家」的深入、虔誠的理解之中。八十年代末,伴隨著「思想」的落潮,也許是歷史的自覺,彼時正在陝北窯洞里奮筆疾書的作家陳忠實,找到了這條線索。

  平心而論,作為一部小說,《白鹿原》畢竟不能完全視為社會學的研究範本,但陳忠實憑借其高度的歷史參與感以及豐富的地域經驗,驚人地跨過了虛構與紀實之間的深塹。《白鹿原》所敘述的故事發生在秦嶺與陝北高原之間的關中平原,氣候濕潤,沃土廣布,縱橫平原中部的渭河養育了兩岸古老的農耕文明;因其地理以分割成塊的平原為主,既形成了以傳統耕作為主要事業的社群組織,又在各自內部已達到高度熟悉的村落之間保持著相對的孤立與隔膜。而陳忠實所設計的小說情節的主線正是由白、鹿兩大家族所組成的「白鹿仁義村」從晚清到建國初年之間所經歷的劇烈變遷。

  就其敘述而言,其所依照鄉土社會而虛構的特定,空間具有極其複雜的多樣性和真實性,對於傳統家族以及家庭內部象徵符號幾乎無所不包。對這一小說展開社會人類學的文本分析,有助於揭示現代性與傳統家庭之間所發生的衝擊與回應的內在邏輯。通過對這種分裂性的張力的展示,《白鹿原》再現了中國近百年來傳統家族的生與死。由於作者曾經親身經歷多年的農村生活,對關中平原鄉土社會具有深刻而哀傷地生命性體驗,使其小說承載了沈重的悲劇精神,這實際上在極大的疏解了由於作者哲學意識的先天不足而造成的貧乏與粗糙。雖然有時候看起來,它確實套上了一層魔幻現實主義的外衣。本文僅以費孝通先生《鄉土中國》以及《生育制度》的相關理論為研究方法,對《白鹿原》的文學世界作個人解讀。

《白鹿原》作者 陳忠實


一 、鄉土社會的家族標本

家族制度是構成鄉土社會的主體原則。在小說中,身為族長的白嘉軒、關中大儒朱先生,白家長工鹿三,是作者著力刻畫的人物。按照費孝通的理論,這三個人物分別代表著支撐鄉土社會中家族制度的三種關鍵元素:以父系為主的繼替原則和男權主義;儒家文化所樹立的意識形態和道德准則;在親屬的層次擴展中所吸納的勞動生產力。

  白嘉軒的父親是白鹿村的族長,其父亡故之後,順承族長之位,立即率領村民修復作為兩大家族的精神象徵的祠堂。費孝通先生說:「在一個完全由傳統所規定下的社會生活,這社會可以說是沒有政治的,有的只是教化。」鄉土社會是有別於於西方法治社會的禮治社會,以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範來維持人與人之間交流合作。作為社會結構長期固化而形成的社會繼替中長老權力的代表,白嘉軒擔負著道德教化的任務,正如鹿家的代表鹿子霖曾經這樣嘲笑到:「他一生就知道在祠堂里弄事。」白嘉軒一生所努力,就是為了努力營造一個能夠產生情感認同的公共空間,他在祠堂內宣佈共同遵守的「鄉約」,懲戒傷風敗俗,召開家族會議,都是為了以此強化個人對傳統經驗以及生活規範的信仰膜拜。

  由於現代性知識的匱乏和隔膜,鄉土社會是一個充滿著魔幻色彩的神秘社會。人們對於自身命運的把握總是軟弱無力,生命的脆弱和自然的不可預測性強化了人們對於死亡的恐懼。為了克服這種恐懼所造成的焦慮而完成繁衍生息的宿命,家族領袖必須以最大的意志確立將恐懼轉化為敬畏的符號系統,以此構建共同的心理基礎。白嘉軒將重修族譜作為白鹿原的第一件大事,建立以血緣關係為主的符號系統,使所有人在家族的體系內找到生命的歸屬感,由此強化以父系為繼承主線的縱向的時間觀念,從而減輕乃至消除個體生命的虛無,賦予每一個人保障種族綿延的使命感。他親自主持祭祀,力圖化解諸如乾旱、瘟疫之類的自然災害。通過營建祠堂、修訂族譜、確立鄉約、主持儀式等等一系列公共行為鞏固和維護了白鹿原的家族制度,使得白嘉軒成為男權社會中父系繼承的最高權威的化身,亦即家族為中心的禮教符號。

  關中大儒朱先生是白鹿原實際上的精神領袖以及行為規範的制定者,儒家文化在鄉土社會中起著代替宗教的作用,一是安排倫理名分以組織社會,二是建立禮治秩序以涵養德性。自張載以來,關學即作北方儒學的代表。朱先生為白鹿村所制定的鄉約被白嘉軒用石碑鐫載,樹立在作為家族象徵的祠堂內,體現了儒家知識分子為鄉土社會提供處理家族內部關係的理論依據以及技術標準。費孝通先生在介紹「差序格局」的同時對鄉土社會中狹隘自私觀念作出了隱性的批評,傳統的道德里不另找出一個籠統性的道德觀念來,所有的價值標準也不能超脫於差序的人倫而重建。而小說中朱先生正是作者筆下國家整體與鄉土社會中互相獨立疏離的家族之間的精神紐帶,在抗戰的艱苦歲月,激勵白、鹿兩家報國御侮。分散的農業生產方式對國家的依存程度非常的低,儘管知識精英與普通民眾之間必然存在的隔膜和誤解,但是只有像小說中朱先生這樣理想中完美的儒家士人所提供的義理和知識,才能維繫家族與民族國家之間稀薄的認同感。忠孝這一道德條目畢竟不是高懸於鄉土世界之外的,要說明「天下」,還得回到「父子、兄弟、朋友」這些具體的倫常關係。

  作為白家長工的鹿三,為鄉土社會提供者主要的物質資源,然而就其社會地位而言卻處於鄉土社會的最底層。白嘉軒稱其為三叔,即將其納入親屬稱呼的系統之內,屬於一種感情的擴展,也是維繫小農經濟生產方式的必要手段。鹿三這樣的勞動者,多依附於具有絕對生產資料優勢的大家族,生存在既得利益集團的邊緣地帶。他們既是鄉土社會的主要勞動力,又是習俗規範的直接承受者。但是基於費孝通所說的鄉土社會的有機的團結所形成的熟人世界,在這種親密感覺之中,漸成一種習俗性的自由。鹿三的兒子和白嘉軒、鹿子霖的兒子似乎並無尊卑貴賤的身份意識,幼年時代親如兄弟。白嘉軒與鹿三主僕之間那種親切、溫情的關係,在小說中消解了經濟和階級關係的對立衝突。這種消解必然合於真實嗎?我們不必替作者發言。像鹿三這樣的鄉土社會的秩序規範的受制者,有時對於秩序規範本身的信奉程度甚至要高於這些秩序的制定者。鹿三毫不猶豫地處死了作為他兒媳的田小娥——鄉土社會秩序的破壞者,就是對這種精神價值的堅決捍衛的體現。

  在陳忠實統攝全局的雄健書寫下,一個極盡濃縮的「鄉土中國」範本出現了:白嘉軒、朱先生、鹿三,分屬於不同的社會地位以及功能角色,三者互為支持,在充分尊重天理、天道、天命的前提下,使得農耕文明中的家族既能遵循著長期形成的傳統經驗,在已成的合理秩序中各取所需;又能保持內部的疏通交流,人與人之間得以在不同的階層中和睦共處。從功能主義的解釋角度來看,這完全符合對社會結構內在穩定性的制度需求。一切制度的設計都應該基於人的生存的需求。白鹿原無疑是理想的鄉土社會家族的標本。至於它最後的毀滅,則理應從內外兩方面加以審視。

電影版《白鹿原》一景,鹿兆鵬娶妻



二 、傳統家庭的裂痕

功能主義學派有兩個明顯的弱點:太過於強調社會文化的整體性和合理性,而且對社會文化的歷史進程和個人的情感漠不關心。過分重視社會的一體化,導致對社會中利益衝突的忽視。費孝通先生在其著作中對此多有糾正,並已經在許多層面上關注到了鄉土社會與現代理性之間逐漸擴大的矛盾。而陳忠實筆觸深刻之處,正是《白鹿原》中素稱仁義的白鹿村也在和睦安定的背後潛藏著白、鹿兩家的激烈鬥爭,在白、鹿兩家的內部,父權家長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嚴重挑戰,家庭成員之間既有的尊卑關係和相應的權力義務日趨崩壞瓦解。伴隨著家族權威衰落,女性反叛與男權主義的衝突逐漸成為鄉土社會最具破壞性的因素之一。

  小說一開篇就寫道:「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在鄉土社會的傳統家庭之中,傳宗接代是最重要的人生目的,所謂「傳續香火」,家族存在的認同感需要從過去的歷史和未來的希望中去尋找,唯有延續不斷的世代交替才能確保家族成為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費孝通說:「種族綿續決不能說是個體所要求的,而是性的滿足中不經意的生理結果。」「一個社會之所以要規定繼替原則的目的是在免除社會混亂。」白嘉軒的父親去世之前,囑咐白嘉軒不惜賣地賣房也要再娶女人以生下兒子,其用意就在於此。傳統家庭中嚴父慈母的雙系撫育是其基本的教育方式,通過父權統攝下尊卑名分的確立,建立起父母與子女之間的本末關係以及兄弟之間的平行關係。

  白嘉軒在家族中身為族長,在家庭中更加具備無可爭議的絕對權威。他是家庭財產的支配者,是子女的監護教育者,是勞動產品的分配者,是家庭生產以及生活的唯一決策者。而他的第七個妻子吳仙草在小說中形象模糊,隨著情節展開,個性越發蒼白,實際上這正是傳統家庭中婦女的基本生存狀態,其所負責的是家庭成員的生活起居,協調家庭關係。費孝通說:「沒有感情聯繫,相敬如賓,一天話也不說上三句的男女,同樣是能維持他們共同撫育兒女的責任。」「我常認為我們應當把人類的感情看成社會所培養出來的結果,不能看成社會制度的基礎。」白嘉軒與其妻子的夫妻關係,可以視為以上理論在現實生活中的詮釋,這幾乎就是整個中國傳統家庭的基本婚姻狀態。作為父母生命延續的子女,白孝文、白靈、鹿兆鵬、黑娃,在家庭生活中必須完全服從於家長的權威與指命;作為父親的白嘉軒和鹿子霖擁有支配子女一切生命活動的至高權力。在白鹿書院暫時關閉之後,他立即宣佈白孝文的讀書事業從此終至,並為其置辦婚事,從而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將白孝文納入設計好的人生軌道。父母把子女看成自我的一部分,把他們的理想交卸給了子女。在此過程中,白孝文毫無自我的選擇餘地,他代表著單系繼替中純粹出於客觀需求而存在的一環。一般而言,白孝文因其在傳統家庭中既成的服從的心理,絕不會有任何逸出固定命運的企圖。但是我必須指出,此種順從並沒有形成絕對封閉的真空地帶以確保其穩定性,其原因就在於白嘉軒式的治家所內含的隱患。費孝通先生在「差序格局」中提到個人為己的處事原則,在「種族綿延的保障」提到從生殖到撫育的外在制約的必要。倘使個人將自己推向差序格局的極端情況,外在的制約失去了效力,子女的順服也許就會產生裂變。

  在接受傳統書院教育以外還接受了縣城的現代教育的鹿兆鵬和白靈都選擇了對包辦婚姻的強烈抵觸;「愛」,作為婚姻的主要因素,首次出現在古老的白鹿原上。現代理性有著一套與傳統經驗所構成知識完全不同的話語體系。它建立在現代社會共時性和內在本質不斷變遷的基礎上。它不再將生命的存在理由構建於與過去的聯繫,也不再以個體的生活完全服務於種族延續的需要。在兩種知識體系的正面碰撞中,以朱先生為代表的儒家文化節節敗退,以至書院最後關閉。

  白靈和田小娥作為小說中的兩位主要女性,均以傳統反叛者的身份出現,又都以悲劇性的結局收場。白靈出生在白鹿原的最優越的上層家庭,她的反抗屬於女性主義和革命之間的話題,這個我們留在下一章在講。

  田小娥是她原本是地主家的小妾,與黑娃私通後一起逃回白鹿村。兩人的結合從來沒有得到家族的承認,也就失去了進入祠堂從而進入正常繼替關係的權利。黑娃被迫離開白鹿村後,她一次次挑戰男權社會的道德底線,並一次次得到肉體的懲罰和精神的羞辱,在千夫所指的蕩婦的道德罪名之下,她唯一的反抗的武器就是「性」。田小娥先後與鹿子霖與白孝文發生性關係,成功地摧毀了白鹿村兩個最重要的家庭的原有的穩定,白嘉軒的事業幾乎毀於一旦。

  費孝通說:「現在若讓性愛自由地闖入已有的重要社會關係中,它不但可以破壞相結合的男女之間原有的關係,還可以紊亂整個相關的社會結構。」田小娥為什麼會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壞力?其原因還是在傳統家庭本身。出於維護社會結構的穩定性的考慮,男女間的不能發生激動的感情,於是家庭的異性組合必須替換為家族的同性為主的單系組合。在傳統家庭中,既強調婚姻的正當性,極力營建婚姻制度,又有必要壓制男女之間的激情和個性追求,防止情感追求的擴散。按照這種邏輯,傳統家庭的穩定男女結構隱藏著諸多裂痕,一旦出現心智堅決的叛逆女性,倫理世界的缺口就會被徹底打開。這也是費孝通先生在「名實的分離」中所指出的傳統家族的道德原則在與現實衝突時所產生的虛偽。但是,這種「虛偽」並不致命。

  田小娥死後被白嘉軒率族人修築磚塔所鎮壓,證明其破壞力的極限,終究不能到達一個純粹的守禮者的內心。只要還剩下一口氣,他就能開啓禮教的應急模式,把失控的世界帶回正規。

《白鹿原》中制定鄉約的儒家精神代表朱先生的原型 牛兆濂



 三 、「家」的根本性危機

陳忠實將《白鹿原》的敘事時間起於辛亥革命而終於土地改革,他所記錄的鄉土世界從白嘉軒擔任族長的那天起就不可避免地捲入了大時代的激流碰撞之中。早前憲政運動嘗試的失敗導致極左思潮迅猛興起,在深重的民族危機之下,革命成為最為高效的救治方案。革命,是一種在所有的改革方案都歸於失敗的情況下才會被迫做出的暴烈行為,其行動原則就是推倒一切舊有秩序和道德,徹底改造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誠如漢娜•阿倫特所言:「只有發生了新開端意義上的變遷,並且暴力被用來構建一種全然不同的政府形式,締造一個全新的政治體,從壓迫中解放以構建自由為起碼目標,那才稱得上是革命。」鹿子霖的長子鹿兆鵬將「革命」這一名詞帶入白鹿村之後,現代理性經由最極端的手段不斷被強行導入,鄉土社會的生活方式開始走向最後的完結。

  吉登斯認為,在傳統向現代社會變遷的過程中,必然存在著斷裂。這種斷裂從時間和空間兩個方面體現出來:一是變遷的過程更加神迅速,一是變遷所涉及的範圍空前擴大。革命的特徵就是壓縮時間,集中目標,自下而上,全面展開。費孝通先生說:「孩子不但不容易和父母契洽,而且還時常會走到相反的路上去。推己及人是自我的擴大,可是子女要把自我擴大到包括父母也是不容易的。」時代間的隔膜正如費孝通所言,乃潛在而時時有擴大的趨勢的。在單系繼承和男權統治的鄉土社會,父子矛盾是動搖穩定的家庭三角結構的主要因素。鹿兆鵬,小說中最堅決地革命者,一度憑借大革命的動蕩背景成為有能力組織新的試驗並能取得別人信任的時勢英雄。他能夠利用新的知識系統支配民眾,從而在心理上和事實上默認了對白嘉軒的族長統治的取代。在破除精神枷鎖的號召下,他率領村民砸毀祠堂,拔除鄉約,並將自己的父親押上農會公審土豪劣紳的大會,標誌著鄉土社會的最高權威的徹底坍塌,由此引發的是父權統治之下父子關係、男女關係、文化認同、社會等級的全面失序。其直接後果就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混亂與破裂。在陳忠實的描寫下,從「大革命」對白鹿原進行過徹底的現代革命洗禮之後,白鹿村不斷陷入夫婦隔離、兄弟反目、父子對立以及各種政治勢力廝殺所製造的族群破裂。

  毋庸置疑,小說整體上呈現出對於暴力革命的反思與懷疑。白鹿原的倫理秩序之所以崩潰,其最深刻的動因,在於鹿兆鵬引入了現代革命的正義。因此,小說中的鹿兆鵬已然被塑造為白鹿原的「盜火」者,這一點非常清楚,無需辯駁。但是,小說里的鹿兆鵬,雖然表現了「惡」,但絕對沒有顯示出「偽」。革命者自我宣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要締造新的世界,怎麼可能不真刀真槍地進行搏鬥?陳忠實筆下的鄉土世界,亦非純粹美好,更何況腐敗的國民政府雖然不能對鄉村形成有效的動員,但絕不妨礙其橫徵暴斂。因此,鹿兆鵬儘管並不可愛,但他至少和妻子是圓過房的。他懷抱著真誠理想,並為之不擇手段、奮鬥不止。他對於髮妻冷秋月的冰冷、酷虐,的確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用戴震的話說,這叫以理殺人,以革命的「婚姻自由」殺了古典的「父母之命」。這自然也不是沒有原型,比如魯迅先生之於朱安。此種苦難,似有無可逃於天地的宿命,畢竟他們都是綱常失效後所誕生的第一代新型知識分子。黑格爾認為,悲劇發生的原因及其意義在於兩種正義的價值觀念的對立衝突。陳忠實或多或少接近了這一立場。

  鄉土社會的秩序是依靠社會成員的自我約束而實現的,如儒家經典《大學》所謂「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此與西方契約社會中用外在的法律制度或宗教神法來規範社會行為有著本質區別。在中國傳統家庭,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已成的秩序的模式,將這一模式推己及人而實現外化,就成為了普遍的社會秩序。費孝通稱其為「心態秩序」。他認為,每個成員內心中那一個穩定的心態秩序,是鄉土社會之所以有穩定的社會秩序的關鍵。而疾風暴雨式的革命打破了舊有體系的等級制度,諸如黑娃、田小娥之類的底層民眾潛藏的報復心態被革命倫理導向了暴力破壞,肆意釋放和擴大人本身的自然慾望,而這些慾望在鄉約、族規等儒家道德規範被視為罪惡的源頭而加以壓抑。伴隨著一系列傳統制度的瓦解,人們穩定的心態秩序遭到嚴重破壞,將傳統家庭的裂痕徹底撞開,從而在根本上摧毀了鄉土社會:差序格局與倫理本位逐漸演變為革命分工與友愛共同體。第一,革命隊伍是在共同理想之下的友愛的共同體,革命的友愛共同體承認「友愛」之於政治事業的造血功能,但這種「友愛」的實質內容以及根本動力,並不是儒家思想中的「各美其美」、「有物有則」。革命的友愛否認人倫關係所造成的尊卑差別;為了實現排除先在不平等的最大可能性,個人的潛在德性必須通過革命的具體分工得以呈現,並以消滅或改造一切有悖於革命理想的歷史阻礙為其任務,第二,革命者篤信,在解放事業中,原本以父子為中心的倫理關係中的某一角色的扮演者,獲得了與一切參與者相同的尊嚴,並分享著這一事業的神聖性;除了革命者或為人民服務者,其他所有的社會身份均將退居次席。總之,經此事變,白鹿原的家族成員陷入了一種生存性的焦慮和緊張狀態,人們心中對熟悉世界所保持的神聖感就此蕩然無存。其最高表現就是白鹿原年輕一代的精神上的弒父和政治上的推翻父權——鹿兆鵬與白孝文先後脫離既有家庭,並親手結束了預留給他們統治地位的宗族秩序。

  在《白鹿原》的最後章節,黑娃被童年夥伴白孝文以反革命罪處決,其父鹿三在被田小娥鬼魂附體後身心俱衰,不久病逝;白嘉軒在見到這場有生以來所見到最浩大的群眾集會之後徹底封閉了精神世界,雙眼近盲,他一生的事業已經陷入了黑暗;另一個家族領袖鹿子霖則神經錯亂,喪失了原有記憶。大儒朱先生在經歷國民政府的極度腐敗之後,默然離去,白嘉軒感嘆道:「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先生了」。而白嘉軒最疼愛的女兒白靈則在紅軍時期早已被肅反運動冤殺了。白孝文和鹿兆鵬進入新政權的體制之內,他們的生命軌跡已經和其父輩的世界沒有任何關係了。隨著土地改革的全面推行和新的生產方式的建立,士紳階層被連根拔起,代表著差序格局與倫理本位的儒家文化被革命倫理徹底否定,傳統的家庭終於在時代的劇變中開始宣告退場——儘管這一歷程直到改革開放才最終接近完成。陳忠實最後寫道,白嘉軒在雪地上與瘋癲的鹿子霖相遇,其意不言自明:革命所注入的現代性精神與鄉土社會的較量雖然以表面上的革命最終勝利而結束,而實際上革命並沒有在傳統家庭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家庭關係,虛構的宏大理念破滅之後,所有人的心靈必將陷入無所適從的虛空地帶。《白鹿原》在這個意義上,成為了如同《阿Q正傳》一樣掙扎於虛無主義的民族寓言。這種掙扎的姿態,使其保有了最低限度的清醒,但也同時意味著,作者已經失去了回答任何問題的能力。

劇版《白鹿原》一景,革命前夕與《新民主主義論》


                   

余語

電視劇 《白鹿原》的遇冷也許並非偶然,這與我們「痛感」的喪失或變異有關。

  從前,「家」的重要意義不僅體現在政治層面,它也是精神信仰、道德倫理得以維繫的基礎,更是個人安身立命的所在。它本身的存在首先是基於合理的社會需求的,即在長期安定的社會秩序中,通過婚姻制度、家長制度、單系繼承制度以及親屬擴展原則,在差序格局的範圍內充分較好地完成了種族綿延之一人類的根本目的。而其生活方式與共同心理,於短暫的生命和純粹的生理需要而言,又實現了精神上的超越。辜鴻銘說:「真正的中國人過著成年人的生活而具有孩童般的心靈,也就是說,真正的中國人是具有孩子般的心靈和成人的頭腦的人」。孩子的心靈是純真而虔敬的,這類同於傳統家庭對於過往歲月和生活經驗的堅信;成人的頭腦代表嚴格而審慎的思辨與分別,這類同於傳統家庭從不懈怠的尊卑有序和行動准則。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傳統家庭曾經保障了社會秩序的安定以及個人的幸福,並由此支撐起中國人的「天下」想象。但我並不是要完全肯認傳統家庭的絕對合理以及永恆穩定。由於隔代差異和對個人世界的忽視,以及默認存在的道德虛偽性,傳統家庭中的父子關係以及男女關係潛藏著壓迫的因素。在現代理性對傳統生活全面衝擊之後,所有的裂痕都急速擴大並最終沖毀了整個鄉土社會。在此意義上,費孝通先生講出了「學理」,而陳忠實賦予了我們活著的「故事」。

  《白鹿原》的結局似乎是傳統社會的必然結局。時至今日,我們仍然會清晰地感受到中國人的精神內戰。在一個徹底的世俗化社會,我們應如何建構一種諸如傳統家庭般必要的神聖觀念? 現代社會早已經歷了長期的現代化理論準備和啓蒙運動。然而,在一個短時期內,現代意識強力地嵌入了中國人的家庭內部,卻經常以異化的形態出現,像離婚、出軌、父母與子女的矛盾、空巢老人等等嚴重的現代家庭危機,都是結合失敗的具體表現。一些原本被視為「天經地義」的觀念正在被工具理性所取代。革命之後,資本邏輯對於「家庭」的傷害有增無減。合上《白鹿原》,讀者總是會想起那無垠的麥田和清澈的秦腔,男女悲歡,生老病死。也許陳忠實只是想告訴我們這些後生,解決這些問題,其前提,必須是我們以「革命」成果的享有者的名義,把目光從早已陷入資本主義「鐵籠」之中的城市,移回正在慢慢消亡的鄉土世界:重新與傳統家庭所塑造的美德與遺憾展開對話,重新與那些曾經作為我們一切美好的人生意義的虔誠的守護者,展開對話。


參考文獻

  1. 王銘銘:《功能主義人類學的重新評估》 
  2. 蘇國勳:《理性化及其限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
  3. 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出版
  4. 蕭公權:《中國鄉村》,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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